入了冬,北风渐起,万物萧瑟。
大阳村的日子也因寒冷而沉寂。
除了云家小院。
天冷了,“云记麻辣烫”的生意愈发红火,几乎成了官道旁一景。
那口特制的鸳鸯锅终日热气腾腾,麻辣鲜香的气息能飘出半里地,勾得过往行商、脚夫、甚至偶尔路过的驿卒都忍不住停下来,花上十几文钱,吃上一碗热辣滚烫的麻辣烫驱寒解乏,浑身都暖和起来。
云金云银兄弟带着媳妇,凭着从云洛曦这里学去的手艺和云家提供的汤底秘方,在春风镇支起了摊子,生意同样兴隆。
云家大房对二房,尤其是对云洛曦,感激涕零,两家关系越发亲近和睦。
云洛曦自己则彻底清闲下来。
天冷了她更不爱动,每日里不过是窝在烧得暖和的屋里看看杂书,偶尔才裹着厚厚的斗篷,坐着家里的牛车去官道旁的摊子上转一圈,透透气。
云奶奶和赵于莺心疼她,早早就用新棉花给她做了厚实暖和的崭新棉袄、棉裤,连被褥都换成了最厚实的,生怕她冻着。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云洛曦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毯子,手里捧着一本志怪小说,看得入神。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满室暖融。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将院中的树梢渐渐染白。
而另一边,钟离家的书房里,则是另一番“水深火热”的景象。
钟离珏刚啃完一篇艰涩的策论,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仿佛都是文字在打转。
他烦躁地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片,心思早已飞到了那座暖意融融的农家小院。
“怎么,这就坚持不了了?”一道揶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钟离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体,嘴硬道:“谁、谁坚持不了了?我只是……只是略作休憩!”
夫子并未动怒,只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雪笼罩的天空,“《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求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昔有苏秦刺股悬梁,孙敬闭户拒客,非为显达一时,乃明志于天下也。”
他转回目光,看向钟离珏,眼神深邃:“阿珏,你可知范仲淹公少时划粥断齑,勤学不辍,后终成一代名臣,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襟怀,非凭空而来,乃昔日寒窗苦读、体察民生之多艰所铸就。”
钟离珏抿紧了唇,他知道钟夫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再观本朝刘阁老,出身寒微,三代不仕。其少年时家庭贫困,历尽艰辛方得金榜题名。入仕后,心系黎民,整顿吏治,减免赋税,活人无数。其殚精竭虑,常伏案至天明,非为权位,实为解万民于倒悬之苦。彼时所历之困厄,较汝今日如何?”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些,书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钟离珏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古圣先贤在清灯苦雨中孜孜不倦的身影,对比自己因些许疲累便心生懈怠,脸颊不禁微微发烫。
夫子见他有所触动,语气稍缓,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阿珏,老夫且问你,你寒窗苦读,孜孜以求这科举功名,究竟所为何来?仅仅是为了……博那‘打马游街’的虚名,讨得某人的欢心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进钟离珏的内心。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雪呜咽。
钟离珏的心跳如擂鼓,夫子的问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所为何来?”
仅仅是为了云姑娘吗?
是的,最初的动力,确确实实来源于她。
是她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是她那句“打马游街,风光无限”,是她那份他无法企及却又渴望匹配的骄傲。
是他钟情于她。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可仅仅是如此吗?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那个阳光和煦的秋日,打谷场上,柳家婆媳的哭嚎,张小花绝望的眼神,那几个瑟缩成一团、被称作“赔钱货”的女娃……还有那个纤细却坚定的身影,如何用最简单易懂的话,驳得那些迂腐之人哑口无言,如何为绝望者争得一线生机。
她那么好。
那他呢?
若他只知沉溺于儿女情长,只将科举视为讨好她的工具,即便将来侥幸得中,又有何面目站在她身边?
又有何资格去匹配那样一颗熠熠生辉的灵魂?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窗外雪光,骤然照进他的心田。
他读书,他科举,固然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云洛曦面前,赢得她的青睐。
但更应该是为了成为像范公、刘阁老那样,真正有用于世、能明辨是非、能护佑弱者的人!
是为了拥有力量,去改变那些像张小花一样无辜者所遭遇的不公,去打破那些禁锢人心的、荒谬的“道理”!
少年眼底的迷茫与挣扎渐渐褪去,一种更为坚实、更为炽热的光芒自深处燃起。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迎上夫子探究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茧而蝶般的坚定:
“夫子,学生明白了。”
“读书科举,非仅为光耀门楣,亦非仅图一人之喜恶。乃为明理,为修身,为有朝一日,若能幸得尺寸之位,当思为国为民,尽绵薄之力。
至少……至少能护得身边之人周全,能让弱者,有一条活路,能让这世道,少一些无可奈何。”
夫子静静地听着,良久,严肃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真正欣慰的笑容。
他重重拍了拍钟离珏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让少年踉跄一下。
“善!大善!”夫子眼中满是激赏,“孺子可教也!能作此想,方不负圣贤教诲,不负你钟离氏门楣!记住你今日之言,望你永葆此心!”
心中的块垒仿佛骤然消散,虽知前路漫漫,攻坚克难正多,但一股蓬勃的、向上的力量却充盈了四肢百骸。
他目光落在那些曾觉晦涩的文字上,只觉得字字句句,似乎都有了不同的分量与意义。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俱寂。
窗内,少年伏案,笔墨与心志,皆在这一场风雪中,被淬炼得愈发清晰。
第一次参加的考试名为童试,只有通过县试和府试才能获得童生身份,要想参加科举,那就要先通过院试成为秀才。
县试是每年二月份由知县主持,想要参加考试的考生需本地籍贯且三代核查,且需要找同考的五个人一起互相作保,还要有一位已经取得生员资格的廪生担保。
如果钟离珏想要明年考试,那他就需要提前做准备。
但……
他瞟了一眼正在苦读的少年,这个学生在读书一事上天赋确实很不错,记性好且脑子灵活,会将所学的知识融汇贯通,可以说是他教过的学生里面最聪敏的一个。
可他基础太差,还没通读四书,更不论本经,就算下场也只能勉强考个童生,而且很大概率考不上,万一他因此受挫,影响了心态得不偿失。
“你明年暂时先不要下场考试。”
钟离珏闻言,狐疑地看向夫子,“夫子怎么会以为我明年会去考试?学生知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才不会去做这般无把握之事。”
夫子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你开蒙虽早,但荒废日久,如今满打满算,苦读尚不足一载。四书未精,五经未通,制艺、策论更是初窥门径。此时下场,确有揠苗助长之嫌。不若沉心静气,再苦读三年,厚积薄发,那时,或可一试锋芒。”
三年,也是钟离珏给自己的时间。
“好。”
京城,忠勇侯府,锦瑟院。
云溪捏着薄薄的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是京城冬日的暖阳,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在榻几上,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云墨的信很短,只简单问她是否安好,说了些家中父母兄长安康、勿念的套话,对于云洛曦,只含糊提了一句“她也还好”,便再无下文。
更没有她预想中的抱怨、诉苦和对她的深切思念。
这不对劲!
云墨怎么会用这种平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语气?他难道不该义愤填膺地诉说云洛曦如何强势、如何刁难父母、如何将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吗?
他不是应该像以前一样,在信里絮絮叨叨说多么想念她这个妹妹,说全家都只认她吗?
她气得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把信撕得粉碎,“把这个给本小姐烧了。”
丫鬟连忙轻声应是,生怕吵到她,把怒火撒在她身上。
在其他人眼里,新回来的大小姐善良大度、对长辈体贴入微,在外面更是博得美名,可只有她们这些贴身的丫鬟才知道,这位大小姐脾气有多阴晴不定。
见下人一点点把云墨的信烧掉,云溪这才心情觉得舒畅了些,打开另外一封信。
柳杏儿会写字都多亏了自己,她也没指望她能写得多好,可那潦草的字迹让云溪那口气堵在脖颈,气得她头脑发昏。
什么叫云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云家人待云洛曦如珠如宝?
什么叫她之前看上的钟离公子对她另眼相待?
什么叫如果她在京城过得不好就回大阳村,大阳村永远是她的家?
可笑,大阳村是那些泥腿子的家才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京城,在高宅大院,在侯府!
她过得很好!
她堂堂侯府大小姐怎么会过得不好?
可云洛曦!她怎么可以过得好?
她应该落魄!应该憔悴!应该被乡野生活折磨得失去所有光彩!应该被云家人嫌弃!应该日夜悔恨哭泣才对!
怎么会是这样?
她处心积虑才将云洛曦赶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是让她在穷乡僻壤过得风生水起的!
还有云墨,所以他竟然是被云洛曦笼络了过去?
一股冰冷的恐慌和强烈的嫉恨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重生以来步步为营,就是要夺回自己的一切,把云洛曦踩在脚下!
云洛曦抢了她十五年人生,前世还害死自己,她凭什么?
云溪猛地将手边的粉彩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热茶和瓷片四溅,吓得一旁的如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愤怒和嫉妒而微微扭曲,她一个鸠占鹊巢的赝品!一个被侯府扫地出门的弃子!她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过得这么好?!
云家那群泥腿子是不是瞎了?!还有钟离珏……他是什么身份?怎么会看上那种货色?!
她曾经仰望的却得不到的关注,如今竟全然倾注在那个她最憎恶的人身上,这比直接羞辱她更让她难以忍受!
被人疯狂嫉妒的云洛曦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
“小白,不会是你在偷偷骂我吧?”
“我才没有。”
不过就是输给她三盘棋,它是那么小气的统吗?
虽然天寒地冻,但云家生意却忙得热火朝天。
麻辣烫的生意天气越冷反而更好,云青山和云萧每日辰时末出门(早上九点),申时(下午三点)就能卖完收摊。
攒下的铜钱和散碎银子让赵于莺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开始张罗着割肉、买新布、准备年货。
云洛曦整日窝在烧得暖和的屋里,看书、喝茶、偶尔指挥一下云砚云墨帮她捣鼓些小吃食。
钟离珏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年关底下,钟离老太傅那边似乎也有不少故旧往来,加之学业繁重,他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但总会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点心,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云洛曦,像只等待主人抚摸的大狗。
这日,他又顶着细雪来了,怀里揣着一个暖烘烘的油纸包。
“云姑娘,这是祖母小厨房里做的糖三角,用的是京里的方子,甜而不腻,你尝尝喜不喜欢?”他献宝似的递过去,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此时堂屋里的人不仅有云洛曦,还有云墨和云砚,可钟离珏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一进门就直冲云洛曦面前,笑得眉眼弯弯。
云砚、云墨:“……”
在他们面前就这样对他们妹妹这样献殷勤,当他们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