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珏抵达京城后,并未住进吏部侍郎府,他甚至连家都没回,而是租了一座小宅子,专心备考。
春闱至,贡院门前,学子云集。
会试共分三场,每场三天,考完一场后休息三天,一共九天六夜。
二月初九,四更天,京城尚沉浸在一片料峭春寒与浓重夜色之中。通往贡院的街道却已是车马粼粼,灯火如龙。
无数载着举子的马车、驴车,或是由书童提着灯笼陪伴步行的学子,皆朝着同一方向汇聚,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肃穆的气息。
越靠近贡院越拥堵,钟离珏索性辞别钟夫子,提着自己沉重的考篮,随着人流缓缓走向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贡院大门。
检查搜身的环节异常严格。
当轮到钟离珏时,他坦然地将考篮交给军士,然后开始一件件脱下外衣。
周围的考生大多穿着三两层单衣,已觉臃肿,却见钟离珏不慌不忙,竟一连脱下了六件棉布制成的单衣。
负责搜检的官吏和军士都看得有些愣神,旁边甚至有考生低声交谈,那搜检官上手仔细摸索,确认绝无夹带后,忍不住多看了钟离珏两眼。
考试规定不能穿带夹层的衣服,去奢华,辨身份,那些狐裘虎皮御寒之物都不能穿,要想不在考试结束之前病倒,那就只能麻烦点。
钟离珏任由他们打量,云姑娘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面子哪有不受冻重要?若是冻病了,如何对得起她的期望和自己的苦读?
寒风吹过,钟离珏冻得脸都白了,赶紧穿上衣服,昂首挺胸走进贡院。
那狭小、简陋、甚至透着风的号舍,便是他未来九天的战场。
他不慌不忙将木板擦干净,还有灰尘比较多的地方,毕竟,他要在这里待好几天,还是不能那么随便。
等擦完墙面后,把手洗干净,仔细地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归置好,方才看考题。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此题出自《论语?为政》,孔子以北极星为喻,阐明执政者若能以德行教化天下,便能如北辰安居中枢,而百姓自然如众星般环绕归附。
这已远超修身齐家的范畴,直指治国平天下的核心——德治与威望的形成。
钟离珏心神一凛,会试果然不同以往,不仅考校经义精通,更重在选拔能洞察治国之道的实务之才。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庆幸祖父曾为太傅,耳濡目染间让他对朝政得失、帝王心术并非全然陌生。
他闭目凝神,将过往所读史书、祖父的零星点拨与夫子教导的经义相融合。
片刻后,他眸中精光一闪,提笔蘸墨,于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圣人示人君驭世之枢,在本德以立极也。” 开宗明义,指出此乃人君统治天下的关键,在于以德为本,确立准则。紧接着,他乘题展开,阐述德政如何像北辰一样形成向心力。
细细思考后,他下笔极为流畅,一字一句在草稿纸上写完,他仔细再逐字逐句推敲,修改一遍后,吹干放在一边。
初场考试经义四道、四书义三道,字数要求三百到五百之间。
第二场考试论一道,限五百字以上,判五道,诏、诰、表各一道,判语七条。
第三场考试经史时务策五道,均限五百字以上。
要求每一场考试所有题目三天内写完,但坐在号舍里面的钟离珏知道,虽然他带了煤炭进来,但这天太冷了,他的状态只会一天比一天差,所以他要尽量在状态好的时候多答一些题,不然后面脑子可能转不动。
再看第二题,考题出自《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此题阐述顺应自然规律、取用有度方能保障民生富足的道理,核心在于“时”与“度”,引申至治国便是强调休养生息、遵循法则的重要性。
钟离珏凝神片刻,心中已有沟壑。
他提笔破题:“王政之本,在于顺天时而尽地利,所以厚民生而资国用也。” 开篇点明此为君王执政的根本,在于顺应天时、充分利用地利,从而达到使百姓生活富足、国家用度充裕的目的。
……
号舍狭小,但只有三面墙,寒风簌簌,砚台墨汁几欲结冰。他听到隔壁号舍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钟离珏立刻裹紧自己六件棉衣,心中不免为其惋惜,第一天就开始咳嗽,寒窗十载恐怕会止步于此。
他更加感激云洛曦的细心叮嘱,身上这六件棉衣虽显笨拙,却实实在在地护住了他的体温与清醒。他搓搓手,呵口热气,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到第三天的时候,隔壁号舍有举子因体弱加之寒冷,支撑不住晕厥被抬出,他还在握笔把所有答案誊抄在白纸上。
他把所有的碳都烧了,让自己全身暖和起来,特别是右手,待手指不再僵硬时,将每一笔每一划写得工整清晰。
日光逐渐西斜,他放下笔,第一场考试结束。
会试收卷工作由?受卷所?负责登记收缴考生试卷,随后转送至?弥封所?进行编号密封处理。 ?
钟离珏交完卷后收拾好东西,从龙门出了贡院。
回到居住的院子后,他足足休息了一天,苏木要敲门叫他起来吃饭都被夫子阻止了,“让他睡吧,别打扰他。把饭菜温在锅里就成。”
三天后,钟离珏又踏进了贡院。
与第一场相比,他更加从容。
第二场考“论”一道,题目为:“吏治与民生孰先孰后”。
此题紧扣时务,直指地方治理的核心矛盾。判五道,则是模拟官场判案,考察法律素养和公正之心。诏、诰、表各一道,要求考生熟练掌握不同上行下行的公文格式与语气。
钟离珏对此并不陌生,祖父和父亲的言传身教,以及夫子特意加强的实务训练派上了用场。
他论述“吏治清则民生安,民生困则吏治紊”,二者相辅相成,但整顿吏治是为保障民生,故吏治为先决条件,民生为最终目的,逻辑清晰,见解深刻。判语写得条理分明,持论公允。公文写作也格式规范,言辞得体。
……
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内容涉及漕运、边备、赋税、教化、荒政等实实在在的国家大政方针。
这需要考生不仅有书本知识,更要有对现实问题的洞察和解决思路。
钟离珏结合沿途所见所闻、祖父偶尔的感慨以及云洛曦经营商事时透露出的对民生经济的敏锐观察,谨慎作答,提出的建议虽难免带些书生气,但已力求切中肯綮,避免空谈。
……
三场考试终于结束,钟离珏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时,脚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正想着如何尽快回去沐浴更衣,然后给云姑娘写信,一抬头,却猛地愣在了原地。
贡院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一抹浅碧色的身影是如此醒目。
云洛曦正站在一辆朴素的马车旁,笑盈盈地望着他,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驱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寒冷。
“洛……云姑娘?”钟离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走上前,若不是周围人多,几乎想将她拥入怀中。
“考完了?辛苦了。我爹娘和祖父祖母也来了,在客栈等着呢。”
云洛曦过完年就打算来京城,把这想法一说,云父云母当即说要陪她一起来,她还特地回了大河村一趟,老夫人听闻她想上京,犹豫了一瞬也说要一起去。
最终,加上他们,一共五人,云洛曦还特意去请了镇远镖局的镖师护送他们,昨日刚到京城,今天云洛曦就出现在了贡院门口。
钟离珏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云洛曦上了马车。
车厢门一关,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语无伦次地问道:“洛……云姑娘!你、你怎么会来?你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可还顺利?家里一切都好吗?你……”
他有太多问题,恨不得一口气知道她所有的消息,目光灼灼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云洛曦看着他这副急切又傻气的模样,唇角微弯,一一耐心回答:“家里一切都好,‘云记’有大哥三哥看着,出不了乱子。我们前日到的京城,祖父祖母回府了,我爹娘现在在客栈。想来接你,就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明显清减憔悴却难掩兴奋的脸上,声音柔和了些:“累坏了吧?若是乏了,就在车上歇一会儿,路程不远。”
经她提醒,钟离珏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马车内的不同。
车内暖意融融,角落放着小小的暖炉,驱散了春寒;身下的坐垫铺着厚实柔软的锦褥,靠枕也十分舒适,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她身上特有的、清雅的莲花香。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刷掉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
他望着云洛曦,只觉得眼眶都有些发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傻乎乎又无比真挚的喟叹:“你真好。”
云洛曦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示意他躺下:“睡吧,到了我叫你。”
钟离珏却用力摇头,强撑着坐直身体:“我不累,真的!看见你,我一点……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出卖了他的虚弱,他揉了揉鼻子,脸颊微红,却还是固执地看着她,“我就是……就是想看着你,和你说说话。”
九天六夜的煎熬岂是轻易能恢复的?但此刻精神上的亢奋确实压倒了一切。
云洛曦知他倔强,也不勉强,由着他去。
马车缓缓行驶,钟离珏絮絮叨叨地说着考试时的见闻,抱怨号舍的寒冷,庆幸自己穿了六件棉衣,然后话题又说到了云洛曦身上。
他总是更在意她,在意她的一切,没有参与她生活的这段时间,他常常会在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喝到甜羹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想到那个吻。
云洛曦本来想先送他回家,可钟离珏坚决要先去客栈见云父云母,云洛曦只能由着他,最后,在钟离珏一番盛情相邀下,三人收拾东西,住进了钟离珏居住的小院。
说是小院,也是个二进的院子,几人吃完晚饭,钟离珏打了声招呼,洗漱完后倒头就睡。
钟离珏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次日傍晚才悠悠转醒。
见钟离珏了,赵于莺立刻上前关心道,“醒了正好,怎么样,是不是饿了,刚想让苏木去叫你,快,快坐过来吃饭,都是你喜欢吃的。”
此情此景,温馨得如同梦境,钟离珏心中涨满了酸涩又开心的情绪,笑着点头:“嗯,刚好饿了。”
这边温馨又愉悦,钟离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老夫人见儿子派去接钟离珏的人无功而返,忍不住开口,“你看看你!珏儿回京应试,宁愿独自赁屋而居,也不愿回那个家!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钟离长风满脸苦涩,他是在儿子考完第一场后,才从同僚口中惊闻儿子不仅回了京,竟还是青州解元!
他立刻去寻儿子,却被他冷静地反问:“父亲可曾收到青州知府的信?关于买凶之案,父亲最终是如何处置的?”
钟离长风一时语塞。
他确实收到了信,也惩治了姚氏——剥夺了她的管家权,将她禁足在府中后院,切断了与姚家的联系,对外称病。
姚忠一力承担罪责被判了流放。
他也明确家业将来必由嫡长子继承。
钟离珏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但那疏离的态度已说明一切。
钟离长风很挫败,钟离珏是他的孩子,姚氏所生的那两个也是他的孩子,如果他把姚氏休了,两个孩子也没了母亲。
“爹,娘……”钟离长风抹了把脸,“儿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初那封给赵知县的书信,是钟离珏所为,老太傅和老夫人并不知道姚氏那件事,只以为是因为之前的事,老夫人见儿子这样,叹了口气,她也不想这两父子的感情越来越糟糕,只能给他支了个招。
钟离长风听闻儿子竟已与人定了亲,惊愕地看向自己母亲。
老夫人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你还怪我,要不是你跟珏儿关系弄成这样,我能不告诉你吗?得了,你未来亲家这次也来了京城,你要还想要修复跟你儿子的关系,就从云家那里入手吧。”
“我提醒你,你儿子很看重那个姑娘,你别把人吓着了。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