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山风在林间穿行,吹得老松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低语。李青山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他是靠山屯的老猎户,平日里靠进山打些野味换钱贴补家用。今晚他本该在天黑前出山,却因追一只狍子误入深谷,待到天完全黑透,才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
山雾不知何时悄然升起,像一层薄纱裹住了整座大山。月光被云层遮住,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雾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痕。李青山心里发毛,他熟悉这座山,知道这雾一起,山里的东西就要“活”了。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那声音不像是野兽奔跑,倒像是……有人在踱步。
雾中,一个影子缓缓浮现。
李青山的心猛地一紧。
那是一只黄鼠狼。
它通体金黄,毛发油亮,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最令人惊异的是,它竟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前爪合拢于胸前,像极了人作揖的模样。它缓缓走到李青山面前,约莫三步远停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绿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大哥,”那黄鼠狼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问个路。”
李青山浑身一僵,手电筒差点掉落。他活了五十多年,听过黄皮子讨封的传说,却从未亲眼见过会说话的黄鼠狼。他想逃,可双腿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发颤。
黄鼠狼微微歪头,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说,问个路。我要去仙榜台,你知道怎么走吗?”
“仙榜台?”李青山喃喃,“那是……传说中的地方。”
“不是传说。”黄鼠狼语气平静,“我修炼三百七十二年,今日是第十次讨封。前九次,九个人都说我像神。只要第十个人也这么说,我便能位列仙班,登临仙榜台。”
李青山脑子嗡嗡作响。他想起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黄皮子修炼成仙,需向十人讨封,若十人中有八人称其为神或仙,便可得道。
“你……你找我讨封?”他艰难地问。
黄鼠狼点头:“正是。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李青山冷汗直流。他记得老辈人说过,若说“像人”,黄皮子会记恨,日后必遭报复;若说“像神”,它便得道,也未必会报恩。可若不说,它更不会放过你。
他咬了咬牙,正欲开口,黄鼠狼却忽然抬起一只前爪,指向他身后。
“你身后,有东西。”
李青山猛地回头。
雾中空无一物。
再回头时,黄鼠狼已不见了。
他松了口气,以为是幻觉,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你骗我。”
声音就在耳边。
他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手电筒光柱扫过,只见那黄鼠狼正蹲在一块青石上,眼神冷峻。
“你回头时,我明明还在原地,你却看都不看就转身,说明你根本不怕我,也不信我。你在拖延时间,想等它来。”
“它?”李青山心头一震。
“水猴子。”黄鼠狼淡淡道,“它一直在你身后,跟着你。你进山时,它就盯上你了。你迷路,不是偶然,是它引你入局。”
李青山如坠冰窟。他想起进谷时,脚下莫名一滑,差点跌入深潭——那分明是有人从水下拽他!
“它想拖你下水,替它还阳。”黄鼠狼继续说,“水猴子死于非命,怨气不散,需找替身才能转世。你阳气衰弱,正是好目标。”
李青山只觉得后背发凉。他常年进山,落下了风湿,最近更是夜夜盗汗,精神萎靡,原来竟是被阴物缠身。
“那你……为何帮我?”他艰难地问。
黄鼠狼冷笑:“我若让你死了,谁给我第十个‘像神’?”
李青山苦笑。原来这黄皮子并非善心大发,只是为自身成道罢了。
“好,我说。”他深吸一口气,“你像神。”
话音刚落,黄鼠狼眼中绿光暴涨,周身竟浮起一层淡淡金光。它仰头望天,发出一声悠长的长啸,声震山林。
刹那间,风云变色。
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月光如银线般垂落,正照在黄鼠狼身上。它的身形开始变化,毛发逐渐变白,身形拉长,竟有化人之相。
“多谢大哥成全。”黄鼠狼声音已变得空灵,“我名金三,今日得道,必不负你。”
说罢,它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去,直奔山顶。
李青山呆立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他抬头望天,只见山顶方向,竟有七彩霞光隐隐浮现,似有仙乐飘渺。
他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良久,他才回过神,继续赶路。这一次,雾气渐散,路也清晰起来。他顺着一条小溪走,不多时便看到了熟悉的山口。
回到家,他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他精神焕发,多年的风湿竟减轻了大半。他以为那夜只是个梦,直到第三天,村里的王老蔫来找他。
“青山,你前天晚上是不是遇到啥了?”王老蔫神色紧张。
“怎么了?”李青山问。
“我儿子,掉进后山水潭了。”王老蔫声音发抖,“昨晚,他去潭边洗脚,突然被一股力道拖下水。我听见喊声跑过去,看见水里有只黑乎乎的东西在拽他。我拿棍子拼命打,那东西才松手。我儿子捞上来时,已经断气了。”
李青山心头一沉。
“可……可怪就怪在,”王老蔫继续说,“今早,我儿子突然活了。他睁开眼,说他看见一个穿黄袍的人,站在水面上,手里拿着一根金鞭。那黑东西一见他,就尖叫着逃走了。黄袍人说:‘此人性善,不该死,且放他还阳。’说完就不见了。”
李青山浑身一震。
黄袍人?金鞭?
那不正是黄鼠狼成仙后的模样?
他想起那夜黄鼠狼说的“必不负你”,原来它竟连他的恩情也一并报了。
可就在这时,村头传来一阵哭声。
是李家的儿媳。
李青山赶到时,只见他小孙子躺在炕上,脸色青紫,已没了气息。
“怎么回事?”他老泪纵横。
儿媳哭道:“孩子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说冷,后来就……就……”
郎中来看过,也摇头说不知何因。
李青山抱着孙子冰冷的尸体,心如刀绞。他忽然想起那夜黄鼠狼说的“水猴子”,难道……
他冲到村后水潭。
潭水平静,映着灰暗的天空。
他跪在潭边,大声喊:“金三!你若在天有灵,请救救我孙儿!我愿以命相换!”
话音未落,潭面突然起风。
水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开来。
一个声音从水底传来,阴冷刺骨:“你孙子……是我的替身。”
是水猴子!
“你无权夺他性命!”李青山怒吼。
“我等了七十年!”水猴子的声音充满怨毒,“七十年前,我被人推下水,活活淹死!我需找七个替身才能转世!如今只差最后一个!你孙子阳气最弱,正是天赐良机!”
李青山浑身发抖:“可你已被金三驱逐,怎敢再来?”
“金三虽成仙,却管不了水底之事!”水猴子狞笑,“仙有仙规,鬼有鬼道。他不能下水杀我,我却能上岸索命!你孙子,我定要带走!”
李青山跪在潭边,泪流满面。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包香,那是他平时上山用的供品。他点燃香,插在潭边,磕了三个头。
“金三,若你听得见,我再求你一次。我孙儿无辜,求你救他一命!我愿替他去死!”
香烟袅袅,随风飘散。
忽然,香火猛地一颤。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入潭中。
轰!
潭水炸开,一道黑影惨叫着飞出水面,摔在岸边——那是一团漆黑的水藻,缠绕着一具腐烂的骸骨。
金光凝聚,化作一人。
黄袍加身,头戴金冠,手持金鞭——正是金三!
“水猴子,你违逆天道,强索替身,罪不容赦!”金三声如洪钟。
“你管不着我!”水猴子嘶吼,“这是我的劫数!”
“劫数可改,天道可逆。”金三冷冷道,“但你执迷不悟,今日我便替天行道!”
他扬起金鞭,凌空一抽。
“啪!”
一道金光如雷劈落,正中水猴子。
那黑影发出凄厉惨叫,瞬间被金光包裹,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入金三手中的金鞭。
潭水恢复平静。
金三转身看向李青山:“大哥,你孙儿被阴气侵体,需用阳火驱邪。你回家,点三炷香,用雄鸡血洒于床头,再烧一道我留下的符,他自会醒来。”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符,递给李青山。
李青山接过,千恩万谢。
金三却摆摆手:“你救我成道,我救你孙儿,因果已了。从此人仙两隔,再难相见。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金光一闪,人已不见。
李青山回家,依言而行。
香燃至一半,他孙儿突然咳嗽两声,睁开了眼。
“爷爷……我好冷……”孩子虚弱地说。
李青山老泪纵横,紧紧抱住孙子。
从此,他再也不进山打猎,还将家传的火铳砸了,扔进深谷。
村里人问他为何,他只摇头不语。
多年后,李青山临终前,子孙围在床前。
他忽然笑了:“你们看,窗外……金光……”
众人望去,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李青山含笑而逝。
据守夜的孙子说,那夜,他看见一道金光从窗外飞入,绕着爷爷的遗体盘旋三圈,才缓缓离去。
而靠山屯后山的水潭,从此再无人溺亡。有人说,曾见一黄袍人影,夜夜巡于水边,手持金鞭,守护一方平安。
——
十年后。
一个外乡人来到靠山屯,打听一件旧事。
“听说十年前,有个老猎人,遇到黄鼠狼讨封?”
村人纷纷摇头:“不知,那是老辈人的事了。”
外乡人不信,四处打听,终于找到李青山的小儿子。
“你父亲真见过黄鼠狼成仙?”他急切地问。
李青山的小儿子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父亲临终前,给我一个木盒,说若有人问起黄鼠狼,便将此盒交予他。”
他从床底取出一个陈旧的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道黄符,早已泛黄,却金光隐隐。
外乡人接过黄符,双手颤抖。
“终于找到了……”他喃喃道。
“你是谁?”李青山的儿子问。
外乡人抬头,眼中竟有绿光闪过。
“我是金三的第九次讨封。”他缓缓道,“前九人,八人说像神,一人说像人。那个说像人的,是个樵夫,他不信我,还用斧头砍我。我逃走,道行受损,不得不重修十年。”
他握紧黄符:“我今日来,是要取回这道信物。金三成仙时,曾说,最后一道封印,藏于救他之人的后人手中。这黄符,是仙门钥匙。”
李青山的儿子惊恐后退:“你……你不是人!”
“我不是。”外乡人冷笑,“但我即将是。”
他转身欲走。
忽然,窗外一道金光射入,直击黄符。
“轰!”
黄符瞬间化为灰烬。
外乡人惨叫一声,口吐黑烟,身形扭曲,竟化作一只白尾黄鼠狼,仓皇逃出屋外,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村民在后山水潭边发现那黄鼠狼的尸体,双眼圆睁,似有不甘。
而潭边,多了一块石碑,上书四字:
“天道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