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怕官,大人物怕史。
张四维属于是大人物。
他怕的是历史对他的定位。
他埋葬的地方是南洋府,大明朝新得的海外疆土。
埋在这里,从某一方面来看,便是助力大明朝的海外扩疆政策,当然,也能让他在历史上的定位更高一层。
代替大明天子出巡英格兰,归途病逝,葬于南洋,这个履历,一下子把他前几十年,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罪名洗了个大半,放在后世,又是一个万历朝名臣的伟岸形象。
即便后世进化到了傻白甜时代,其离奇经历,也能捞几个大男主剧……
万历十二年九月二十五,南洋府。
南洋的雨季尚未结束,细雨如丝,将天地笼在一片朦胧之中。
远处的火山隐在云雾里,只露出青灰色的轮廓,宛如一尊沉默的巨神,俯瞰着这场跨越万里的葬礼。
叶梦熊站在新垒的坟茔前,一身素服,神色肃穆。
作为南洋总督,他亲自操持了张四维的后事——从停灵、诵经到头七祭奠,一切按钦差正使的规格办理。
此刻,他手持祭文,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中:“维万历十二年九月廿五日,南洋总督臣叶梦熊,谨以清酌庶馐,致祭于大明礼部尚书、钦差正使张公四维之灵……”
他的身后,站着数十位南洋有头有脸的人物——满者伯夷故地的土司们穿着大明赐予的冠带,以及其他的官员……
更远处,数千名当地汉人百姓自发聚集,许多人手中捧着自制的纸船、纸马——这是南洋华人的习俗,意为送亡魂乘船跨海归乡。
叶梦熊读完祭文,亲手将一抔黄土撒入墓穴。
“封土。”
随着一声长喝,十六名力士开始填土。
他们的动作很慢,很庄重,仿佛不是在埋葬一位大臣,而是在为一段历史盖上最后的印章。
张丁征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而这个时候,叶梦熊走到了张丁征的身旁:“贤侄,节哀。令尊之功,当铭金石。”
他转身,指向不远处一座刚刚立起的石碑。
碑文由叶梦熊亲笔所书:
“大明钦差礼部尚书张公四维之墓……”
“公奉使西洋,缔盟英吉利,开百年太平之基……
“卒于王事,葬此南洋,留千秋浩气之长……”
许多年后,这座坟茔被当地百姓称为尚书坟。
也是这块土地上除了大明宗室亲王之外,埋葬身份最为尊贵,官职最高的大明本土官员。
每逢清明,总有汉人商贾前来祭扫,香火不绝。
更有趣的是,那些来南洋贸易的英格兰商人,也会不时带上一瓶英格兰威士忌,洒在坟前……
成了南洋府爪哇岛上另类的网红打卡点,更为有趣的事情,这块土地上的竞争压力比较小,道家在朱常洛的主政南洋之后开始发扬光大,而张四维也成了南洋府道家所封正神……
而这些后来事,作为儿子的张丁征是不知道的,他在葬礼结束后,带着父亲的遗物踏上了北归大明朝的道路……
船队启航时,雨停了……
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那座新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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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二年的深秋,夜色如墨汁泼染了紫禁城的重重宫阙。
乾清宫里,却依旧亮着几簇不肯熄灭的光。
烛火在精雕的蟠龙烛台上无声跳跃,将巨大的殿柱影子拉长,扭曲着投在光亮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空气沉滞,唯有御案旁一尊青铜瑞兽香炉的孔隙里,袅袅逸出几缕极淡的青烟……
御案之后,大明皇帝朱翊钧端坐于宽大的龙椅之中。
烛光从侧面映照过来,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庞,早年间那份属于少年天子的、甚至略带一丝圆润的轮廓,已如春冰般悄然消融。
下颚的线条变得硬朗,颧骨微微显出嶙峋的力度,眉骨下,那双眼睛在跳跃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深邃,像寒潭,沉静之下蕴着难以窥测的波澜,偶尔掠过一丝属于青年帝王的锐利锋芒。
一袭明黄的常服龙袍披在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此时的他正在观看,李成梁从朝鲜递送过来的奏疏,以及朝鲜国王的奏疏。
“……仰赖陛下天威,震慑海东,宵小屏息。臣受命整饬朝鲜军备,夙夜匪懈,未敢稍怠。今汉阳王城戍卫新军,业已整编完竣,计得精壮三万五千余名……”
李成梁的奏疏主要说事。
当然,在他带过去的亲兵,教兵之中,也有着锦衣卫的探子,对其在朝鲜的所作所为也都有些记录。
每两个月都会有最新的消息传递到北京来。
朱翊钧对李成梁在朝鲜很是满意。
虽然嚣张了点。
但出来混,不嚣张,镇不住场面啊。
李成梁大刀阔斧,裁撤了朝鲜旧军中那些不堪用的老弱冗员,如同农夫剔除田间的稗草。
他亲临各营,以辽东老帅毒辣的眼光,挑选出真正身强体壮、反应敏捷的兵卒。
昔日散漫懈怠的朝鲜军风被彻底扭转。
李成梁立下的军规森严如铁,触之即罚,绝无姑息。
校场上,因违令而被当众鞭笞的惨叫声,与因演练优异而当场受赏银钱的欢呼声交织,成为最有效的训诫。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的威严,正一点点注入这支新军的骨髓。
混乱的编制被彻底打散重组。李成梁按照大明边军的精锐营制,将这汉阳军三万五千人分设营、哨、队,层层节制,脉络清晰。
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一个个可以灵活调动、如臂使指的作战单元。每日操演,不再是花拳绣腿,而是真刀真枪的演练。
破旧的刀枪被替换,锈蚀的甲胄被修缮或更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一面压着朝鲜方面紧急筹措,一面奏请大明调拨部分火器、甲胄。
汉阳城内的武库日渐充盈,军仓也堆满了新征的粟米……
朝鲜国王李昖的奏疏,主要是感恩。
在他看来,恩情确实还不完。
每次,李成梁往北京城送奏疏,李昖也都会上一封感恩的奏疏。
第一次看到如此肉麻的感恩奏后,朱翊钧还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后来也就习惯了。
不过,跟着这次李成梁的奏疏,一同过来的恩情奏,朱翊钧看完之后,还是有些忍不住皱起眉头。
过分了吧……
感恩奏书开篇先谢大明“天恩如海”,言“倭寇环伺,朝鲜如风中残烛,幸得天朝垂怜,拨火器三百、明光甲千副,使汉城军备为之一振”……
再谢“宁国公李成梁亲赴汉阳,教军士列阵、演炮、习算学,昔日散漫之兵,如今甲胄鲜明、进退有度,皆赖天朝神威”。
这些尚算中规中矩,可往后读,调子便越发恳切得近乎滚烫……
“臣昖不才,年三十有五,治国无方,累天朝挂怀,每念及此,寝食难安。见宁国公治军严明,思及天朝法度如日月昭昭,方知臣之浅陋。臣常夜不能寐,自思若能为天朝之犬马,侍奉陛下左右,听训习礼,便是此生之幸。”
“臣闻‘君父之恩,如雨露滋养’,天朝于朝鲜,何止雨露?实乃再造父母。臣虽已过而立,却愿舍国王之尊,叩拜陛下阶下,若得陛下一声‘吾儿’,臣此生无憾矣……”
朱翊钧也就是看到了这里,眉头才皱起来的。
“臣已命匠人铸‘恩情钟’一口,悬于汉城王宫,每日晨昏叩响,使朝鲜臣民皆知,若无大明,便无朝鲜今日。臣愿世世代代以子侄之礼事天朝,岁岁来朝,不敢有二心……”
看完李昖的奏疏后,朱翊钧放下,而后看了一眼身旁的冯保,忽然笑道:“他倒会算。朕比他还小着几岁,他却要做朕的‘儿子’……朕的儿子可不想在朕面前听训习礼,他倒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