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
朱翊钧端坐御案之后,神色已恢复帝王的端凝。
申时行、张学颜等几位内阁重臣肃立阶下,屏息凝神。
朱翊钧没有寒暄,直接将那份来自宁波的奏疏递给了冯保,由冯保转呈申时行。
“看看吧。”天子的声音平静无波。
申时行双手接过,迅速展开阅读。
他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随即猛地一紧,拿着奏疏的手指微微颤抖。
张学颜等人虽未看到内容,但见阁老如此反应,心中俱是一沉,殿内气氛骤然凝固,落针可闻。
申时行强自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艰难地禀报道:“陛下…张…张尚书他…竟…竟病逝于南洋府了……”
此言一出,张学颜等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是。回程行至南洋府海域,染了急症,药石罔效。张丁征扶灵无力,依其父遗愿,已…就地安葬于南洋府,面朝故国。”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重臣客死异乡,骸骨难归,这是何等的悲怆与遗憾……
在现在的大背景下,大明朝这家世界南玻万的大集团,对高管的人文关怀肯定要比后世还要有人情味。
朱翊钧心中也非常难过。
众人皆垂首,不忍再言。
朱翊钧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打破了沉默:“张爱卿此行,非比寻常。他持节远赴英格兰,风涛万里,不辱使命。英吉利女王亲受国书,与我大明签下了两国永敦睦谊、百年交好的国书章程。此乃开海以来,与西洋大国定盟之首功……”
“其功勋,足以彪炳史册。”
“今张卿虽薨逝于途,然其功业长存,其志可嘉。朝廷当厚加褒恤,以慰忠魂,以励来者……”
“其一,着礼部会同内阁,速议张卿身后哀荣、恤典规格,务必从优从厚……”
“其二,议定谥号。”
申时行躬身道:“陛下圣明,张尚书为国宣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乃臣工楷模。恤典自当从优。至于谥号…”
“张尚书一生,掌礼部,持邦交,经纬天下,文德昭彰,远使重洋,虽非战阵,然涉险历艰,不避瘴疠,亦有襄助国事、安定邦交之‘襄’劳。”
“臣斗胆,或可谥‘文襄’?”
“文襄…”朱翊钧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遥远的过去。
“当年高卿,亦谥‘文襄’。”
张学颜接口道:“陛下明鉴。高文襄公以才略匡扶社稷,张尚书以胆识开拓海疆,虽功业不同,然皆以‘文’立身,以‘襄’成已国事,且皆具刚毅奋发之姿……“
“以‘文襄’谥张尚书,既彰其文治邦交之功,亦显其万里跋涉、为国尽瘁之劳,与高文襄公前后辉映,足见陛下不忘勋旧、激励臣节之圣心。”
朱翊钧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他最终缓缓点头:“可。便谥‘文襄’。高拱是文襄,张四维亦是文襄。我大明万历年就有此二‘文襄’,是朕之幸,亦是国运之兆。”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道。
“其灵柩虽未能归,然其功勋当受国礼。命天津卫、通州运河沿途,设路祭,其子张丁征扶其衣冠灵位抵京之日,在京文武百官,素服郊迎于德胜门外,朕…亦遣重臣代朕亲临致祭,待其灵位入京,再于礼部设坛,朕当亲临致奠……”
“臣等遵旨!”
申时行等人深深拜下。
他们明白,这已是人臣所能获得的极高哀荣。
而且,张四维生前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给组织交代清楚。
现在人病死他乡,所有的问题都随风飘散。
一个“文襄”的谥号,一场重臣代祭的国礼,将这位客死万里波涛的礼部尚书,永远铭刻在了大明海疆开拓的丰碑之上……
当然,朱翊钧如此重视,也算是给后来之君打个样。
“浙江巡抚上奏之时,亦是悲壮,曾在奏疏中,言道魂兮归来否………在朕看来,功成身殁,国士无双,英魂当随那百年国书,永镇海疆,永佑大明。”
“诸位爱卿以为,朕说的对吗?”
“陛下圣明……”
…………………………
消息所至之处,北京城朝堂之上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起的涟漪复杂而汹涌。
悲痛是表面最汹涌的浪潮……也是此时京师官员最有用的武器。
礼部衙门内,几位曾与张四维共事或受其提携的官员,闻讯后先是愕然,随即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哭嚎着“尚书公!”。
“苍天何妒贤才!”
哭声很快感染了其他同僚,一时间,哀声动地,仿佛整个衙门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其他部院亦是如此,尤以翰林院、鸿胪寺等与礼部关联密切之处为甚。
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内阁和司礼监,字里行间皆是追思其“持重老成”、“邦交柱石”、“风骨凛然”的赞誉,以及对其“殒身王事”、“忠骸不归”的无限痛惜与同情。
朝房内、廊庑下,随处可见三五官员聚在一起,神色戚戚,低声谈论着张尚书的过往点滴,叹息声不绝于耳。
这份悲痛,有真切的同僚之谊,有对远洋风险的同感,但也不乏对皇帝态度和朝廷风向的敏锐迎合。
说白了,除了山西籍的官员们是真的伤心,其他的官员也只是逢场作戏。
天子如此痛惜厚待,谁敢不悲……
这就是此时大明朝的政治情势……
德胜门外是朝廷为张四维衣冠灵位入京所设的最后一道,也是规模最为宏大的路祭之所。
时值寒冬,北风凛冽。
官道两旁,早已由顺天府并五城兵马司肃清了闲杂,扎起了连绵数里的素白帷幔。
一座巨大的、覆盖着明黄帷幔和素白绸缎的祭棚巍然矗立在官道中央,棚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
神案上,供奉着象征张四维身份的精工制作的衣冠灵位,上书:“大明故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张公文襄之神位”。
他在京的两个儿子,现在都跪在这个陆祭棚中。
案前陈列着太牢(猪牛羊)祭品,以及皇帝亲赐的玉帛、香茗、御酒……
申时行作为代替天子前来的主祭官,须发在风中微颤,他手持祭文,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一字一句地宣读着朝廷对张四维功绩的褒扬。
每念至动情处,阶下百官中便有人以袖掩面,发出低沉的呜咽。
这呜咽迅速蔓延开来,在空旷的郊野上回荡,显得格外悲壮凄凉。
然而,就在这庄严肃穆、百官恸哭的祭棚外围,警戒线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批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京师百姓,被官兵远远拦在道路两侧的高坡之上。
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如同嗡嗡作响的蜂群,与祭棚内的肃穆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嚯!好大的排场!这是哪位王公贵胄薨了?瞧着比前两年张阁老那会儿还气派!”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踮着脚张望,啧啧称奇。
旁边一个裹着棉袄的老汉,吸溜着鼻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你都不知道,出海的!前两年,敲锣打鼓送出去的那个大官儿!礼部尚书!也姓张的!”
“礼部尚书,多大的官儿啊?比咱们顺天府尹还大?”一个年轻后生好奇地问。
“呸!没见识!”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读过几天书的落魄文士不屑地啐了一口:“府尹?府尹给尚书提鞋都不配!那是六部堂官,天子近臣!真正的一品大员!跺跺脚京城都得抖三抖的人物,以后,我也要做礼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