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万岁的声浪渐渐平息,丝竹再起,舞袖翩跹。
御座之上已空,天子朱翊钧在饮下那杯象征性的御酒、接受群臣朝贺后,便已悄然离席,将这片歌舞升平的繁华留给了他的臣子们。
紧接着,陈矩,冯安等人,便带着一众内侍,进殿宣读旨意。
这些内侍,虽然都是太监,可是各个精通算数,那算盘打得贼六……
开始按品级分发年底的赏赐。
群臣更是热衷。
然而,在这满殿的喧嚣与暖意之下,靠近丹陛的几位核心重臣,心中却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
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申时行,端坐首席,目光看似落在殿中舞姬身上,实则一片沉凝。
户部尚书张学颜坐在他下首,这位掌管帝国钱袋子的老臣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轻叩,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张学颜比申时行大了小十岁了,看起来也比申时行老上许多。
兵部尚书方逢时,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锐利地扫过殿内欢庆的人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待到赏赐环节接近尾声,殿内气氛稍缓,三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申时行微微颔首,张学颜和方逢时会意,最后赐宴马上结束的时候,三人一道离去。
走在皇宫大内之时候。
凛冽的寒风瞬间穿透厚重的朝服,让人精神一振,也吹散了刚刚所拥有的微醺。
申时行走在前面,张学颜,方逢时两人跟在后面。
最先开始的时候,一路无言。
马上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方逢时最先开口:“泰宁侯带领的禁军,此刻怕是已过淮安了吧?靖国公得了这支生力军,当可稍解陆师匮乏之忧。”
话语中透着对南方的关切。
“是啊,都是精锐,数万大军人吃马嚼,军械辎重,千里转运,耗费何止巨万!”一听到方逢时讲述的禁军南下,张学颜也是打开了话匣子,重重叹了口气,未尽之言满是忧虑。
倭寇侵朝几乎已成定局,一旦开战,那就是个无底洞……虽然说朝鲜都是借款吧,可他拿什么还,现在欠的,朝鲜十年的赋税都已经还不起了。
申时行捋了捋长须,声音沉稳而疲惫:“陛下的决断,自有深意。靖国公坐镇东南,乃国之柱石。禁军新军乃天子亲兵,调归其麾下,一为震慑倭奴,二为…以防万一。”
“倭奴倾国而来,其志非小。朝鲜若失,辽东、山东、乃至整个东南海疆,皆成前线。此刻投入重兵于浙闽,看似耗费,实为固本,亦是向天下昭示朝廷平倭之决心。”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张学颜:“钱粮之事,确为燃眉之急。,还需你户部多费心了……”
张学颜闻言点了点头。
申时行沉默片刻,望着远处宫墙外,北京城上空开始次第绽放的璀璨烟花,照亮了半边天幕。
百姓的欢呼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京师的太平年节。
“多事之秋…” 申时行最终长叹一声,“我等身为朝廷股肱,唯有鞠躬尽瘁,竭力维持。东南之事,尽托于靖国公,朝鲜之事,托付于宁国公,我等坐镇中枢,钱粮军械,务必保障。”
随后,申时行指了指那漫天绚烂却短暂易逝的烟花,“且让京师,过完这个年吧。”
三人相顾无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
烟花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忧虑与责任……
与华盖殿的宏大喧嚣不同,慈庆宫内,弥漫着温馨融洽的家宴气氛。
巨大的黄铜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所有寒意。
空气中飘散着御膳房精心烹制的家宴菜肴香气,少了些华贵,多了份家常的温暖。
主位上,并排坐着两位太后。
陈太后性情温和,面带慈祥的微笑。
李太后此刻看着满堂儿孙,眼中也满是欣慰………当然,对于那几个西洋女所生的孙子,孙女,李太后也早就接纳了。
此时家宴也都在席。
不得不说,朱翊钧这一代真是人丁兴旺啊。
不到三十岁的年龄,子嗣数量已经超过了宪宗皇帝了,再过数年,跟太祖高皇帝的子嗣数量掰掰手腕也不在话下。
皇帝朱翊钧坐在两位母后稍下的位置,换下了沉重的衮服,穿着一身明黄常服,神情放松了许多。
皇后林素微,贵妃王喜姐及几位得宠的妃嫔分坐两侧。
下首,则是朱翊钧的皇子皇女们。
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小心伺候。
家宴已近尾声,气氛融洽。
朱翊钧放下银箸,目光扫过自己的子嗣,最终落在了坐在皇子们前列的长子朱常洛身上。
“常洛,”朱翊钧的声音温和,但在安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清晰,“你在西苑习练马术,近来可有进益?”
被点名的朱常洛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他是最大的男丁,已经有了大人般的模样。
但是,人越大,知道的事情越多,在威严的父亲面前,便更是拘谨得厉害。
他慌忙放下手中的羹匙,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颤抖:“回回父皇,儿臣虽然愚钝,但老师们教的好,骑术亦有大的进展……”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其母王喜姐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而李太后亦是如此。
“大有进展,可你的那些马术师傅给朕不是这么讲的啊,去了西苑,不是去逗袋鼠,就是去跟麒麟玩。”
朱常洛闻言,脸上变了又变……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
“陛下……”李太后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带着护犊的慈爱,打破了这份尴尬:“常洛年纪尚小,性子又敦厚沉稳,不比那些皮猴儿。习练骑射,本非一日之功,慢慢来便是。你看他吓得,脸都白了。”
她说着,目光慈爱地看向朱常洛,语气放得更柔,“常洛,坐下吧,在皇祖母这儿,不必如此拘礼。骑术不好,多练便是,身子骨要紧。”
朱常洛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一眼皇祖母,声音细若蚊呐:“谢…谢皇祖母…谢父皇…”
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碟。
朱翊钧将母亲的反应和长子的窘态看在眼里,面上并无不悦,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作为父亲对长子怯懦的些许失望,也有一丝理解。
他并未再追问,转而看向旁边一个皇子,虎头虎脑,跟朱翊钧小的时候,长得非常像,坐在自己亲哥哥朱常澍身边……
也就是朱翊钧嫡次子,朱翊钧给他取名朱常瀛。
而看向他的时候,朱翊钧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慈父笑容:“常瀛,今日御膳房做的糖蒸酥酪,可还合你口味?”
小皇子朱常瀛正捧着一小碗酥酪吃得满嘴奶渍,闻言抬起头,咧开嘴笑得天真烂漫,用力点头:“好吃!父皇!甜甜的!比奶娘做的好吃!”
童言稚语,惹得殿中内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才那点凝滞的气氛瞬间被冲淡。
朱翊钧也朗声一笑:“喜欢吃就多吃些,但不可贪多,仔细积食。”
“是,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