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声包含了无尽懊恼、不甘与算计落空的长叹,从德川家康喉中挤出。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在本多忠胜、井伊直政等少数最核心、最勇武的旗本武士拼死护卫下,仓皇地脱离已摇摇欲坠的本阵,向着最近的核心支城——冈崎城方向,打马狂奔……
马蹄践踏着泥泞的血土,溅起混合着死亡气息的泥点。
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声和德川军最后的抵抗正在被碾碎的绝望哀鸣。
家康甚至能感觉到联军那充满仇恨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伏低身子,紧紧贴着马颈,只求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进入冈崎城,凭借城防,或许还能支撑到……
支撑到什么?
明军吗?
此刻,连他自己都对那远在九州的“外援”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怨怼。
他们一行约四五百骑,如同丧家之犬,冲破战场边缘的混乱,奔上一处相对开阔、连接着通往冈崎城官道的坡地。
暂时脱离了最激烈的厮杀圈,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马速也不由得放缓了些许。冈崎城的轮廓似乎已经在望。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际,前方坡地的树林边缘,突然响起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法螺号声!
“呜——嗡——”
号角声未落,树林中、土坡后,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涌出了一支严阵以待的骑兵队伍!
盔明甲亮,旗帜鲜明,瞬间就堵死了他们前往冈崎城的去路。
那面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之下,端坐于马上的,正是面色冷峻如冰的石田三成!
他身侧,是早已按捺不住杀意、跃跃欲试的立花宗茂及其精锐骑兵。
“德川内府!别来无恙啊!”石田三成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清晰地刺入每一个逃亡者的耳中,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意味。
德川家康猛地勒住战马,座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看着眼前阵容齐整、以逸待劳的敌军,再回头望了望身后那已然彻底崩溃、烟尘四起的本阵方向,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完了!
石田三成竟然料到了他的退路!
而且还亲自在此等候!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恐惧,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惯有的、试图缓和气氛的虚伪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石田治部,何必如此执着,定要赶尽杀绝?”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搬出大义名分:“明军已然登陆,樱山城已失,倭国正值生死存亡之秋!此刻正当是我等摒弃前嫌,一致对外,共御明寇之时!为何还要执着于你我之间的些许私怨,徒耗国力,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私怨?些许私怨……”石田三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天空:“德川老贼,事到如今,你还要巧言令色!”
他挥手指向西面,那是樱山城的方向,也是明军来的方向,厉声喝道:“勾结明寇,引狼入室!致使太阁殿下壮志未酬,客死异乡!”
“致使丰臣家业倾颓,风雨飘摇!”
“致使日本国运沦丧,烽烟四起!”
“此乃滔天国仇,不共戴天!岂是你轻飘飘‘私怨’二字可以掩盖……你,就是祸乱天下的元凶,万死难赎其罪的国贼……”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上,也彻底击碎了德川家康最后的侥幸。
石田三成不再废话,猛地拔出腰间的名刀,雪亮的刀锋在秋日暗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直指德川家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联军骑兵,发出了决绝的怒吼:“诸君!为了太阁殿下的在天之灵!为了日本的国体不灭!诛杀国贼德川家康!讨死!”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
立花宗茂一马当先,如同发现猎物的雄鹰,带着“西国无双”的悍勇,率先冲出!
他身后的联军骑兵洪流,瞬间启动,马蹄声如同滚滚惊雷,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向着德川家康那区区数百残兵败将发起了最后的、也是致命的冲锋……
“保护主公!决死一战!”本多忠胜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挥舞着武士刀,同不动明王般迎了上去!
尽管人人带伤,甲胄残破,依旧爆发出最后的勇武,赤色的洪流义无反顾地撞向了联军的兵锋……
“砰!锵!噗嗤——!”
刹那间,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战马悲鸣倒地的嘶吼、利刃切开骨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凄厉惨嚎……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残酷无比的战场终焉之曲。
“本多君,拜托了!”德川家康甚至来不及多看浴血的忠臣一眼,在井伊直政及其剩余约两百“赤备”武士的护卫下,猛地拨转马头,试图从战场侧翼迂回,寻找另一条通往冈崎城的小路……
第一波拦截,由德川家最忠诚的猛将本多忠胜,以自身和麾下武士的血肉之躯,堪堪挡住……
井伊直政护着家康,沿着一条荒草萋萋的小道狂奔。
每个人都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然而,没跑出多远,前方一处狭窄的谷口,突然又杀出一支数百人的联军队伍!
看旗帜,是隶属于某个西国大名的部队,他们并非专门在此设伏,更像是奉命包抄、恰好堵住了这条退路……
“是德川国贼,拦住他们!”联军足轻大将发现了这支队伍,立刻指挥士兵结阵。
“主公快走!这里交给我!”井伊直政目眦欲裂,他知道已无退路。
他猛地拔出太刀,对着身后残存的“赤备”武士吼道:“赤备!随我突击!为主公打开生路!”
赤色的洪流再次爆发出决死的勇气,向着数量占优的敌军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死死缠住了这支联军。
第二波拦截,由德川家另一支柱井伊直政,以生命为代价,再次为主公撕开了一道缝隙……
德川家康身边,此刻只剩下不到十名伤痕累累的亲随武士。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留,拼命鞭打着坐骑,沿着井伊直政用生命换来的缺口,冲出了谷口,将身后的厮杀声甩远。
然而,连续的逃亡和惊吓,让他那匹原本神骏的战马也已是口吐白沫,速度大减。
一名亲随在混乱中坠马,另一名被流箭射中……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在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时,仅存的几名亲随为了引开追兵,主动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并发出呼喊……
德川家康此刻已是孤身一人。
他伏在气喘吁吁的马背上,甲胄破损,肩头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浸湿了衣袖。
头盔早已不知丢在何处,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惊恐的脸上。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冈崎城!只要到了那里……
就在这时,前方小路的拐弯处,隐约出现了两个身影,似乎是掉了队、正在路边喘息的两名西国联军足轻。
他们衣着普通,装备简陋,看起来只是最底层的士兵。
这两名足轻也看到了纵马奔来的德川家康。
他们不认识这位威震天下的“内府大人”,但他们认得那身虽然残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的将领铠甲,以及那匹即使疲惫也远比普通军马雄健的坐骑。
“是敌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足轻低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紧张,随即又被一种捕获猎物的兴奋取代。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而默契地缩身藏到了路旁茂密的灌木丛后,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枪,短刀。
德川家康一心逃命,并未留意到路旁的细微动静。他催促着疲惫的瘦马,堪堪跑到灌木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