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张兄,殿下看了那图册,初时沉默,细细翻阅良久,合上之后,只说了六个字——‘此物,甚好。尔等,用心了。’”
他将朱常洛的神态、语气,乃至摩挲书册的小动作都仔细描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殿下还特意让人将图册置于书房案头,并言道日后在南洋,或有借重之处。”
张丁征听完,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喃喃道:“用心了……嗯,要的就是康王殿下觉着咱们用心。”
“这第一步,算是走稳了。”
陈平见状,心中更是安定,但随即又升起一丝疑惑,他忍不住问道:“张兄,我有一事不明。”
“既然此物如此重要,又能得康王如此看重,为何你不亲自前去献上,反而让我代劳?”
“你若亲自出面,岂不更能显示诚意?”
张丁征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压低声音道:“陈兄,你有所不知。”
“康王府虽远在南洋,但这上上下下,难道就都是康王自己的人?”
“未必没有京里某些人的眼线。我若此刻急吼吼地亲自跑到康王面前献宝,消息一旦传回北京,落到太子殿下或者陛下耳中,他们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我张丁征急着攀附南洋康王,甚至……轻视东宫?”
陈平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兄顾虑的是,这确实是个道理。身处你我之位,不得不谨慎。”
说完之后,陈平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而后,猛地看向张丁征:“不对啊,这不对啊,你怕被指为‘轻视东宫’,难道我就不怕了吗,以后回国还怎么在朝堂上立足吗,还怎么升官加爵啊。”
“升官加爵?”张丁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看着陈平:“陈兄啊陈兄,你我在官场上是个什么根基,你心里还没数吗?”
“你我是两榜进士出身吗?”
“不是!咱们的官身,说好听点是陛下特简,说直白点,就是无根浮萍!指着循资排辈,在翰林院、都察院那帮清流眼里,咱们算哪根葱?”
“回去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某个清水衙门混吃等死,你还想着衣锦还乡,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话又说回来了,你现在是驻英大使,以大使的身份,在新藩王就藩时前去道贺,合乎情理,任谁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几个西洋使节不也去了吗?你混在其中,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就算东宫太子殿下那边知道了,也不会过于在意。”
陈平被他说得有些悻悻,但也知道这是实话,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发难了,不过,还是下定决心,以后跟自己这个昔日的老东家共事,还是要多几个心眼。
实际上,陈平是一个聪明人,不过,这次张丁正先手,他没有想那么多。
“陈兄,准备什么时候返回英格兰。”
“我准备六日后动身,返回英格兰。”
“六日后?你本就再这里耽误了数日,这再呆六日,不会误了陛下的差事吧。”
陈平闻言,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张丁征,语气带着明显的诧异:“张兄?!你……你难道不知道六日后是什么日子?”
张丁征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什么日子?莫非南洋有什么特殊节庆?”
陈平以手扶额,简直无语:“我的张大人啊!”
“六日后,是王尚书主持祭奠张文襄公的日子啊!我身为朝廷使节,于情于理,都应当陪同前往祭奠!”
“你……你竟把这事给忘了?”
“张文襄公……祭日……”张丁征喃喃重复了一遍,猛地一拍脑袋,脸上瞬间堆满了尴尬和懊恼:“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忙糊涂了,忙糊涂了!这几日净琢磨着康王和生意上的事,竟把……竟把家父的忌辰给忘了!”
“罪过,罪过,晚上要给家父上几炷香……”
陈平看着他这副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追问道:“那……张兄,此次祭奠,你总该一同前去吧?”
张丁征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他搓了搓手,无奈地苦笑道:“陈兄,我……我去不了啊。”
“为何?”陈平不解:“那可是你老汉啊……”
张丁征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说道:“我给朝廷的报备,此刻人应该在吕宋处理商号事务,根本不在南洋!”
“我若是突然出现在我爹的祭奠上,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朝廷,我擅离职守,私下跑到南洋来了?”
“而且还在这个敏感时刻与康王殿下同处一地?”
“我怕太子殿下会多想啊。”
“陈兄,祭奠之事,就劳你代我,向王尚书多致意,向家父……多磕个头了。南洋这边,咱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后面该如何走,还需从长计议。”
…………
南洋总督府大堂内,灯火通明,气氛严肃而忙碌。
大大小小的箱笼堆放在廊下,文书案卷正在被打包装箱,仆役们穿梭不息,一派即将搬迁的景象。
大堂之上,南洋总督叶梦熊端坐主位,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绯色官袍,面容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下首分两列坐着南洋府的核心官员,以及各司主事、部分州县的主官,文武兼备,济济一堂。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因搬迁而产生的尘埃气息。
叶梦熊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堂:“诸位,康王殿下已然就藩,王府也已初步落成。按陛下旨意及既定方略,我总督府不日即将启程,迁往爪哇岛东北部之新址。”
“今日召集诸位,便是最后议定搬迁细则,以及,明确日后与康王府权责划分之界限,我们定下章程之后,后日,出发之前,本官去拜见康王殿下时,将我们商量的内容,予以奏禀……”
他话音刚落,李振宗便站起身来:“部堂大人,搬迁事宜,各司已基本准备就绪,舟船亦已调度停当,只待选定吉日便可启运。”
“只是……这日后与康王府的权责……下官愚见,是否应再行斟酌?康王虽尊,然南洋府乃朝廷直隶,赋税、刑名、军务,是否仍应由总督府统辖,仅按期向王府报备即可?”
他这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流官的想法,不愿见到头顶上突然多出一个实权藩王,分走他们手中的权力……
话音刚落,一位面容黝黑、身材魁梧的武官——南洋都指挥使便沉声道:“李大人所言,末将以为不妥!康王殿下乃陛下亲子,奉旨就藩,开府建衙,权同古之诸侯。”
“南洋既是陛下赐予康王之封土,则境内军政大事,理应由王府统筹,总督府当尽力辅佐,而非分庭抗礼!否则,政出多门,这不乱套了……”
南洋的军事部门,大多出自福建,包括士兵,将领。
而这个魁梧的武官,曾做过刘王妃父亲,刘鹤的参将,与刘鹤关系极好。
也曾经参爪哇岛之战,他是较早一批来南洋的将领,于公更倾向于认同藩王的权威,与私,更应该帮康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