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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北京,已是暑气氤氲。

但乾清宫深处,因殿宇高阔,陈设着冬日存下的冰块,倒也显得有几分清凉。

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带着一种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沉静与肃穆……

大明的天子朱翊钧,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

他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常年勤政不辍和身处至尊之位所累积的威仪,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持重。

眼角唇边虽已刻上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开阖之间精光隐现,仿佛能洞彻人心。

他的身躯并未因年岁和案牍劳形而佝偻,反而因常年注意骑射养生,依旧显得挺拔硬朗。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来自西南的奏报,是靖南侯刘綎与云贵总督关于改土归流最新进展的汇报。

奏报中详细列举了新设府县的户籍、田亩数,以及残余土司的动态。

朱翊钧看得仔细,时而用朱笔在一旁做出批注。

“皇爷爷!皇爷爷!您看,您看这个!”

一个清脆稚嫩的童声打破了殿中的宁静。

只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一个制作颇为精巧的木质小风车,兴冲冲地从殿外跑了进来,绕过巨大的蟠龙柱,直奔御案之前。

他身穿杏黄色小龙纹常服,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正是皇长孙朱由校。

朱翊钧闻声,脸上那惯有的威严神色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慈祥与宠溺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奏报和朱笔,朝着孙儿伸出手:“校儿,慢些跑,莫要摔着。手里拿的是什么新奇玩意儿,让皇爷爷瞧瞧?”

朱由校献宝似的将小风车递到朱翊钧手中,叽叽喳喳地说道:“是魏大伴给我寻来的!他说这是宫外巧匠做的,比宫里造办处的转得还快还好看呢!”

他口中的“魏大伴”,不是魏忠贤,而是另外一个叫魏果的太监,之前在乾清宫伺候,朱翊钧看着他机灵,便让他去照顾朱由校了,颇为懂得讨小主子的欢心。

朱翊钧接过风车,对着殿门方向轻轻一吹,风车的叶片便呼呼地转动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他看着孙儿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一片柔软,不由得伸手轻轻抚了抚朱由校的头顶。

看着孙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朱翊钧的思绪不由得飘远。

这四年光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急速翻过的书页,充满了离别、更迭与新生的印记……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岁月的重量……

万历二十六年冬,那是播州大捷的喜庆尚未完全散去之时,一个噩耗却骤然传来。

仁圣李太后,他的生母,薨逝了。

李太后自万历十年那场因误服丹药而引发的大病后,凤体便一直未能彻底康复,虽经天下名医精心调养,终究是伤了根本元气。

原本在另一个时空得以长寿安享晚年的母后,竟在此刻早早离世,这成了朱翊钧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也正是因为李太后的突然薨逝,当时年仅四岁、原本养在慈宁宫的皇曾孙朱由校,才被接到乾清宫,由朱翊钧这个皇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朝堂之上,亦是风云流转,老成渐凋。

万历二十七年,首辅申时行,这位历经三朝、辅佐他多年,在张居正之后帮助他稳定朝局的老臣,终究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再三恳请之下,朱翊钧终于准其荣归故里。

次年,申时行在家乡安然离世的消息传来,朱翊钧默然良久,追赠优恤……

紧接着,在万历二十九年,慈圣陈太后,他的嫡母,也随李太后而去。

两位太后的先后离世,仿佛带走了紫禁城最后一丝属于他青年时代的气息,宫闱之中,愈发显得空寂……

同样在万历二十九年,另一位股肱之臣,户部老尚书张学颜,也溘然长逝。

这位精于财政、为人刚直的老臣,在帝国最需要钱粮支撑对外拓土、对内改革的时期,为他稳住了国库的基本盘。

短短四年间,母后、嫡母、首辅、能臣……

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相继离去,让朱翊钧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感到一种“故人日稀”的苍凉。

他站在权力的巅峰,环顾四周,能与他共享早年记忆、深知帝国一路走来艰辛的老面孔,已然不多了……

然而,帝国的事业并未停歇,人才的梯队也在更新。

接替张学颜出任户部尚书的,是年富力强、以实干和韬略着称的孙承宗。

而新任的内阁首辅,便是在南洋经略数年,拓土安民,卓有成效的叶梦熊。

这位老臣,从九边到西南到经略南洋,最后在万历二十六年初,返回北京城。

倭国之地,自初封两王后,见其地渐稳,朝廷在过去四年间,又陆续增封了六位藩王过去。

如今,倭地已有八位大明亲王、他们带着属官、军队和移民,在那片岛屿上经营。

相比之下,南洋的格局则更为宏大。

皇长子康王朱常洛,就藩于富饶而遥远的爪哇岛。凭借着大明的支持和他本人的一些手段,数年间,他在那里已俨然成了土皇帝般的存在,大力发展贸易,安抚土酋,训练兵卒,将南洋府经营得铁桶一般。

而帝国的继承序列,则愈发清晰明朗。

皇太子朱常澍,地位稳固,越发成熟,且在万历三十年春,刚刚为大明诞下了嫡长孙……

这个小生命的降生,代表着宗祧有继,国本愈固,冲散了近年来因诸多丧事带来的阴郁之气。

朱翊钧清楚地知道,若无意外,太子将是未来的皇帝,而这个新生的嫡长孙,则会是再下一代的希望。

他对此寄予厚望,赏赐格外丰厚。

……

“皇爷爷,它好看吗?” 朱由校的声音将朱翊钧从漫长的回忆和思绪中拉了回来。

朱翊钧定了定神,看着孙儿纯真的笑脸,将那些朝堂纷争、海外风云、宗室暗流都暂且压下,慈爱地笑道:“好看,校儿喜欢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他将风车递还给孙儿,“你先自己玩着,莫要跑远,待会儿皇爷爷批完这些奏章,考校你的功课。”

“孙儿遵旨!” 朱由校得了夸奖,心满意足,举着风车又欢快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