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快速变换,尚在襁褓的婴儿不过眨眼间便成了蹒跚学步的幼童,他走得越来越稳,最后竟跑跳起来。
身上那件新纳的红衣也随着他的动作飘动,绸缎飞舞展开,化为了暗夜里的火焰。
火焰里,尚且稚嫩的人被捆在树干上,千刀万剐,死不瞑目。人群在欢呼,像一锅沸腾的水。
他看见干瘪的幼苗重获生机,看见一双双黯淡浑黄的眼睛再次明亮,看见月色洒落在荒芜的地面映照出一点破土而出的嫩绿。
人群带着火把远去,冷冽的月色再次占据这片土地。
他知道,他该醒了。
睁开眼,厚重的帷幕遮住了外面的场景,房顶上用绳子缀着柔和温暖的夜明珠,高低不一错落有致,像旋转的星河在某刻忽然静止,唯留光华流转,玄妙无比。
月魄呆呆的看了会,随后坐起身来。
床边的人像是倦极了的猫,将张毛绒毯子随意团吧团吧垫在头下。乌黑的头发散落一地,最终和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似是被他的动静惊扰,九卿颤了颤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呀。”
他在毯子里象征性扑腾两下,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窝在里面,
“神魂强度有所增长,还顿悟了?”
九卿眯起眼睛,仿佛下一秒又会睡去。
月魄仔细感受身体的变化,前者倒是明显只是后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悟了个什么。
“无碍,修炼本就不是一日之功。”
九卿再次出声,
“你在凡间的那副身躯是我用血灵芝做的,这个才是你真正的身体。血灵芝能完全还原你的血肉修为,就当是替你还了你父母的生养之恩吧。”
月魄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半晌点点头。
“我什么时候回学堂上学?”
“咦?难得见有人对上学如此热衷。”
九卿那半合半睁的眸子因他这一句话一下子瞪圆了,
“你想同他们一起上学吗?”
“不想。”
月魄答得很干脆。
“那就在家歇歇吧,他们能教的我也能教,一样的。”
九卿纤长的睫毛又垂下来,看着恹恹的。
“师父也会诗文?”
“什么诗文?”
他仰起头,表情迷茫。
月魄:······
这个师父怎么一会靠谱一会不靠谱的。
“好了,我要睡觉了。”
九卿读懂了他的表情,恼羞成怒要赶人下去。
“那弟子恭送师父?”
“恭送什么,这是我的床。”
九卿抓着床单上下一晃,月魄就顺着如波浪般涌起的床单骨碌碌滚下床,
“要不是看你神魂不稳才不借给你。”
月魄揉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摔着也不疼。
“您老人家这是起床气吗?”
“我只是在夺回我被窝的使用权。”
九卿抬手解下自己的发带,趴回床上。
“神仙也睡懒觉吗?”
“睡懒觉怎么了,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好好好,我晚上来叫你?”
“不要,我睡醒了自己会来找你。”
这个家伙,明明还未到冬日怎么有一副要冬眠的架势。
月魄关上房间门退了出去,院中栽着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他走时繁花似锦,归来时仍旧灼灼动人。
淡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到他面前,月魄没有伸手去接,它便委屈地绕着他打转。
月魄定定看了一会,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不知是不是睡懒觉会传染,月魄近几日也犯困得紧。
剑法书看不进去,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刚翻两页阵法书,想着想着便不知何时睡过去,这一睡就是大半天。
每次醒来都能看见一个浅金色的影子在窗外探头探脑,见他睁开眼睛才举着饭食从窗口给他看。
月魄还未辟谷也不会做饭,诸楚是受九卿之托前来给他送食物的。
月魄没精神和他搭话,诸楚也不敢扰他清静,趴在窗边看他吃东西。
虽然安静,但诸楚好奇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被他盯着的月魄简直如芒在背。
“你不再吃点吗?”
诸楚看他停下动作不禁踮起脚尖往前凑了凑,
“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月魄摇摇头,垂眸看着快伸到自己跟前的脑袋默默伸手推远了些。
“饭菜很好,只是我没什么胃口罢了。”
“哦。”
诸楚感受到他的抗拒又缩回窗外,
“是心情不好吗?我感觉你很难过。”
难过?
月魄歪歪头,他怎么不觉得。
“你能觉察人的心情到哪种程度?”
“就一点点最基本的喜怒哀乐,而且只有在对方情绪强烈时才会发觉,不过对于恶意还是很敏锐的。”
诸楚看他彻底放下碗筷,不由得凑上去嗅嗅饭菜的味道。
爹爹做饭香香的啊,为什么会没胃口呢?
月魄没注意到诸楚的动作,他思索着共情和诸楚天赋的共性。
师父还未醒,也不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做了什么,月魄现在完全听不见诸楚的心声。
“我下回给你带无心果吧,酸酸甜甜的,很开胃,而且形状是心型。”
诸楚忽然高兴起来,抬手给他比划,
“青简叔叔说吃啥补啥,你吃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
月魄看向他。
“我偷偷听爹爹和九卿前辈说的,好像是心气散了。”
心气散了吗?
月魄垂下眼睫。
“别担心,爹爹很厉害的,我们一定会医好你的病。”
诸楚探入半个身子艰难地拍拍月魄的肩膀。
月魄:······倒也没那么担心。
此后几天,月魄的饭菜横跨八大菜系,从酸甜到微咸,从灵果到鱼虾,一顿饭将四海的味道尝了个遍。
依诸楚现在的身高趴窗户还有些困难,在月魄的默许下他得到了进入房间的权利。
此刻坐在他对面托腮认真观察。
“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喜辣诶。”
其实月魄每次吃的分量都差不多,他也不知道诸楚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高兴的时候会散发甜甜的味道。”
诸楚很高兴有人肯听他絮絮叨叨。
“别随便感知我的情绪。”
月魄眼睛都不抬地警告。
“哦。”
诸楚乖乖坐回去,半晌开口询问,
“那我要怎么收回感知呢?”
月魄:他也不知道。
“等小诸楚长大就可自由操控了。”
九卿忽地从窗口冒出来。
“呀,九卿前辈醒了。”
诸楚惊喜地看过去,
“像蘑菇一样从窗口长出来。”
九卿笑眯眯拍拍他的头,
“我们小诸楚的比喻还是这么奇怪,你阿娘今日回来,要不要早早回去瞧瞧啊?”
“要的。”
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月魄就清洗收拾好饭盒打包起来,诸楚拎着小花布包着的饭盒和两人欢欢喜喜告别。
“哎呀,小月月和小诸楚相处得很好,一点都没想我这个师父呢。”
“诸楚性格如此和谁都会处得极好,还有,别这么叫我。”
月魄被他喊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要,我就要这么叫。”
九卿耍起无赖得心应手,
“呐,你的课本。”
他举起一本书在月魄面前晃。
“这是什么?”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还在学字。”
月魄:你确定吗?
“我开蒙了。”
他委婉提醒。
家里有些积蓄,启蒙也比一般孩子早。
“没关系,我们可以学学其他物种的语言。”
九卿双手一撑坐到窗台上,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好几本书。
“小月月想学哪个种族的呢?”
月魄视线落到他手里的各色书籍上,一个字也看不懂,随便蒙一个好了。
他抽了本黑色的,这个看起来就很厉害。
“凤族的书。”
九卿从窗台翻到月魄对面,动作轻盈无声。
月魄翻开书,看着上面如蚯蚓打架的图像只觉头大,
“这是文字?”
“原谅它们一族只有爪子,连笔都拿不稳能划拉两下就不错了。”
“有凤族的文字那有龙族的吗?”
月魄想起那个与凤齐名的种族。
“有啊。”
九卿懒散地趴在桌上,用手指了指自己,
“在这里哦。”
月魄:你确定你不是猫科动物吗?
“才不是,我才不要浑身长毛,热得慌。”
月魄这才反应过来九卿既然知道共情应该也是修习过这门术法,读心一事轻而易举。
“不许读我的心。”
“哪里需要那么麻烦,我连看你的神情都不必,只需要感受你周围灵气的波动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月魄闭上眼睛试图感受,神界灵气丰沛,温和似绵绵细雨,与他亲近的冰元素会主动往他身边聚拢,但除此以外他便没了其他感受,更别说九卿口中的情绪。
到底是实力不济,与天地的联系还没到那种程度。
他睁开眼,对上九卿含笑的眼睛。
“不是要教我认字吗?哪有师父趴着教徒弟的。”
“现在有啦。”
九卿手一挥桌上便多出笔墨纸砚。
“小月月想先学什么呢?”
月魄沉思一会,
“名字吧。”
九卿来了兴趣,走到他身后弯腰握住他执笔的手一点一点在纸上留下痕迹。
凤族的文字对月魄来说还是太奇怪了,以至于他左看右看都没认出这是谁的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
九卿不觉得第一堂课教徒弟写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在龙族的文字里你的名字是什么模样?”
月魄相比对一下两个古老种族的文字差异,如果有相似之处学另一门时会更快一点。
九卿将其写在了旁边。
“龙凤两族文字一样?”
月魄在仔细对比后得出一个离谱的结论。
“不一样。”
九卿直起身,
“但我的名字世间只此一份。”
他说这话时带着些隐秘的骄傲,月魄能从中隐隐窥探出师父年少时的模样,一定是像山中的红山茶一样热烈。
月魄忽地有点难过,不知是为师父还是为谁。
现在的一切都很好,好到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成为伤心的理由。
九卿握住他的手,在纸上再次落下两个奇形怪状的文字。
“这又是谁?”
月魄敛了心神,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
“这是月魄。”
九卿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恍惚间月魄闻到了桃花的味道。
外面的桃花开得这样盛吗?
回过神时发觉纸上落了几点水痕,他近乎迷茫地摸向眼下,只是轻轻一碰含在眼里的泪便一个劲往下滚,片刻就沾湿了他的指尖。
“我······”
“没关系的,阿月啊,没关系的。”
九卿的下巴搁在月魄的头顶,体温冰冷仿佛是林间的雾气,带着松针的清香和晨曦即将破开云层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