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学堂外的林荫,在云绾厚厚的课堂笔记本上洒落一片星星点点的斑驳亮点。
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按照习惯她应该趁这个机会预习下节课的内容。
不过云绾现在实在没心思翻开课本,她趴在桌上对着阳光研究手里的安神丹。
在云淅走后她挑了个九卿睡觉的时间偷偷炼制了那朵桃花,明明是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想,明明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觉察到的线索,可不知为何云绾却没有预想中的高兴。
褐色的丹药在她手心滚来滚去,纠结半晌她将其归因于被欺瞒算计的不快和至今没能找到破局方法的不甘无力。
云绾将额头抵在胳膊上,开始思索接下来要如何。
那桃树的安神之效说不定就是为了切断她和原主的联系,若是远离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有新的发现。
不过届时这具身体的排斥反应肯定会出现,具体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又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云绾无从得知。
她白日上学时并无不适,午间又不曾回去接触桃树,可见它的功效至少在四个时辰以上。
换句话来说她要想验证猜想晚上就不能再回那间小院睡觉。
她不回小院那去哪呢,藏书阁、学堂、还是某间没人住的院子?
可选的地方不少,但她又该怎么将九卿糊弄过去。
直接提出要到外面住一晚目的太过明显,保不齐就惹了他的猜疑。
该怎么说呢?
云绾抬起头开始发呆。
“难得见你在课间的时候发呆,遇到什么事了吗?”
木清辞作为云绾的同桌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因为有着一同教训岁辞战若若的良好同盟基础,她和云绾的关系还算熟络。
“在想怎样合理夜不归宿。”
云绾偏过头看向木清辞,不知这位永远能在规矩边缘精准试探的高手能不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
“这事简单。”
木清辞的胳膊搭上云绾的肩头,
“你和九卿前辈说要来我家住一晚。”
云绾:?
“来嘛,九卿前辈虽然人美脾气好但到底和我们年龄差距太大,聊不到一块很正常,我有时也和爷爷说不到一起。反正一个呆着也是无聊,你来了正好,咱们俩可以一起睡啊。”
“一······一起睡?”
她以为木夫子家应该有个客房才是。
“放心,我睡觉可老实了,不翻身不打呼,就是睡的时间有点晚。”
木清辞对天发誓,说到后面有点不好意思,
“我之前刚得了个话本子,还没看完呢。”
云·根本不睡觉·绾:······
除了要一起睡以外木清辞的建议其实不错,她过去也听过相熟的同学互相邀请去对方家里做客。
但是和不熟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果然,怎么想都觉得很怪啊。
云绾的心理建设一直持续到放学,在和木清辞跨出学堂大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一旁的暗红色衣角。
因为一直在做心理建设而打算在回家路上准备措辞的云绾:他不是不爱出门吗?
云绾在此刻深切地领会到早做打算的好处,毕竟卡点这种事一向看运气,而她本人是个非酋。
都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云绾本人现在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和木清辞打个招呼往那边走的时候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九卿的脸色,本是极快的一眼却直直撞上了他满含笑意的眸子。
云绾心虚地移开视线,怎么感觉他知道我要说什么,不会私下偷偷占卜过了吧。
思即此她再次快速地偷看了一眼。
怎么还盯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吗?还是说战若若和岁辞两个家伙趁她发呆的时候偷偷扎了小辫,以报复上回禁言术的仇。
果然上回是下手轻了。
云绾背着手偷偷摸摸去够自己的发尾,很柔顺毫无被编起来的痕迹。
错怪他们俩了,下回遇到下手轻点吧。
她眨了眨眼睛,轻咳一声。
“我今晚想去木清辞家里做客,晚上就不回来了哦。”
云绾等着九卿的盘问。
如果他问为什么突然去别人家做客就说是同窗之间的邀请,问什么时候回来就说明天放学,问什么时候和同桌关系这么好了······
好问题,云绾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她将自己来到学堂到现在短短半月的记忆顺了一遍,完全不知道她和木清辞的关系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啊,绾绾要把我一个老人家丢在家里不管,好狠心啊。”
九卿语调委屈,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
云绾警惕地打量着,生怕他藏着坏。
“你可以叫你的小月月回来陪你,正好增进一下师徒感情。”
她看着面前弯下腰的人,忽地想起一事,
“你怎么会在这?”
“呦,好问题哦。”
九卿故作思考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双眼睛半遮半掩躲在其后。
云绾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猜你今天应该不想踏进院子。”
他抬眸,桃花眼里的笑意让云绾一时间分不出是猜中她心思的俏皮得意还是出于某种原因的警告冷意。
果然没瞒住。
她不自觉收拢掌心,在继续装傻和直接质问之间摇摆徘徊。
“哎呀,这么紧张干嘛,又没说不许你去。”
九卿干脆蹲下来仰视着她,清棱棱的眸子像一汪泉水,
“其实你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直接问也是可以的。”
“我还是比较相信我自己感受到的。”
云绾移开了视线。
“好吧,和木家丫头玩得开心些。”
九卿双手托腮,笑得温良。
“我去帮你叫月魄回家陪你。”
云绾转身就溜,一边和木清辞回家一边拿着玉简给月魄发信息。
哄九卿的事还是交给有经验的人来做吧。
她看着玉简上的回复总算是将心思挪回正事上。
木清辞家离学堂不远,院中种着好几种树,杏、桃、梨、桂以及正值时节的白兰。
玉白的花朵藏在深色的叶子下,幽香的气味却不甘被掩藏,一股脑地往外扑。天色渐晚,花香也像是被染上凉气,让人想到夏季凶猛的雨和被浇透的土地。
“爷爷说今晚有雨,让我们早点睡。”
木清辞的话和云绾脑中的想象撞在一起,两个小姑娘吃过晚饭后乖乖回了房间。
木清辞和云绾并排趴在床上,两个人面前摊开着一本有插图的话本子。
讲的是人间的神话故事,故事云绾很熟悉,是换了个名字的白蛇传。
在藏书阁翻出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云绾接受良好,她这么大一个活人都能从异世界穿过来,更别说几本书了。
“绾绾,你说人和妖真的会有这样冲破世俗的爱情吗?”
木清辞刚好看到水漫金山的章节,
“像这样的举动是会给自己造下业障吧。”
云绾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反正我不会爱上碗里的食物,食欲和爱欲我还是分得清的。”
木清辞被她平静无波的语气逗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我只是在想所谓报恩为什么一定要以身相许,人和妖的审美差异应该很大,白素素她自己不委屈吗?”
云绾指尖挑起书页,将故事翻回最开始。
“她应该挺喜欢这个类型。”
指尖落处,是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外貌描写。
“可许凡作为凡人的寿数很短啊,白素素是即将得道成仙的妖,她若是要与其成亲就得忍受他逐渐老去的容颜和慢慢弯曲的体态,那时白发苍苍的许凡还是她最开始喜欢的模样吗?”
云绾答不出,事实上她也不明白。
都说色授魂与,许凡年轻的皮囊或许能正好吸引未尝情爱的白素素,但年老后呢?
时间对凡人总是格外残忍,用不了十年二十年,凡人在短短几年内就有可能面目全非,白素素又为何甘愿为其葬送前程呢?
“爱果然是件神奇的事,即便对方满目疮痍在爱人眼里也永远是最漂亮的模样。”
木清辞在旁边感慨一句。
窗外的雨下起来了,就像是书里水漫金山那样,轰轰烈烈气势磅礴。但在这样凶狠的气势下仍有一缕暗香带着满身湿润在雨里穿行,白兰的气味连通现实与梦境,窗外的雨也顺着蔓延到云绾的梦里。
黑暗里,她猛然睁开眼睛。
“绾绾?”
身边半梦半醒的木清辞喃喃唤了她一声。
“没事,抱歉吵到你了。”
云绾稳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些。
身边的人却无心再睡,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将两个小姑娘的面庞笼上一层朦胧的纱。
“是做噩梦了吗?”
云绾摇摇头,准确来说不是噩梦,只是一些前尘往事罢了。
这是她来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梦到过去的事,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她像个旁观者一样观察自己的过往,然后在某一刻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难过,可在她的记忆里自从她跳级后就不曾再为这些事感到忧心了。
云绾一时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是想家了吗?”
木清辞猜测着。
“没有,我对父母的印象不深。”
准确来说不管是哪个世界的父母她都没有见过,她刚来时一睁眼面对的就是空荡荡的云山小楼。如果没有原主的日记告诉她三日后会有人来,云绾说不定会尝试着往外走。
木清辞缓缓眨了眨眼,忽地将被子往头上一盖。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被遮住,视线再次陷入黑暗。
“反正也睡不着,我们来开个夜谈会吧。”
木清辞的被子掀开一个小洞,她灵动清丽的面庞在夜明珠的光晕下像极了晨雾中的精灵。
“绾绾快过来,被子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云绾本不应该和木清辞这样胡闹,她的灵魂是个成年人,成年人知道和人谈心是件危险的事。
但云绾下意识还是学着她的模样将被子罩在头上,两床被褥压在一块,被两个小姑娘的身体撑起一小块天地。
她没有睡觉的习惯,而且今夜太黑了。
云绾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雨声很大,浸湿了空气,白兰的气味从梦里又延续到现实,幽香绮丽,像棵缓缓生长的大树。
“我也没见过我的父母,我是爷爷在江边捡到的,那会还是个小婴儿。他说我一见着他就笑,所以就将我带回了神界。”
木清辞对父母的执念不深,木青禾的存在足以弥补她其他亲人的缺席,
“绾绾不知道吧,他以前可不是老头子的模样,都说精灵貌美,其实古树一族也盛产美人。不过他说要给小孩们当夫子,生成那副好欺负的模样容易没气势,这才换了老头子的模样。”
“木夫子不是人类?我还以为神界除了精灵就只有人族。”
“我听爷爷说曾经的神界并不是这样,神族居住在神界,妖族居住在妖界,两族关系不好。那会神、魔、妖三族鼎立,人族居于凡间。
凡间没有灵气也就没有滋生出现在的修道者,能在各族的纷争里存活全靠天地法则的庇佑。后来发生了一场战争,天地灵气开始向凡间逸散这才有了凡人修仙一说。”
“战争?谁和谁的战争?”
“不知道,书上没有记录这个。”
木清辞动了动,夜明珠的光亮也跟着摇晃。
“太久远的事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从那个时期活下来的人。”
云绾脑海里忽然想起九卿,他参与过那场战争吗?
“神界里年纪最长的人是谁啊?”
“九卿前辈啊,虽然爷爷老是没大没小叫他全名。”
木清辞掰着手指头数,
“然后是诸楚的父母,战若若的父母,岁辞的父母·····凌鹤仙尊、最后是学堂的三位夫子。”
“夫子们也是快好几百年前飞升的,年纪在他们之上的前辈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个孩子?”
“神仙不一样啦,他们受到很多规则的限制,其中就包括子嗣。”
“神仙受到很多限制所以难以孕育子嗣,但我、战若若、岁辞年岁差距却不大,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降生三个孩子吗?”
云绾总觉得不对。
木清辞闻言鬼鬼祟祟靠近,在她耳边低声解释。
“你知道战若若的母亲萧意眠吗?她是整个神界除了九卿前辈和诸瑾前辈外与天道联系最深的人。她曾因此窥探天机,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受到反噬,在生下战若若后就撒手人寰。
我小时见过她,是个优雅神秘的人。若是她还在战若若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敏感的性格,说起来还是战啸前辈的错。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也不知当年是怎样追到意映前辈的······”
两个人的话题从父母跳到天南海北,细碎柔软的语调浸没在屋外的雨里。
灯光融融至天光破晓,一夜长谈却不觉疲惫。白兰幽幽,缠绵细腻,生发于不觉处一直延伸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