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唉,罢了罢了,这样也好!”
多活两天是两天吧。
皇帝点了点头,便这么答应了。
其实皇帝是不想杀裴回舟的,之前那股愤怒劲儿已经过去了。
再想想自己跟裴回舟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便心软了,心里难过极了。
他想,要不就把裴回舟赶出去,让他永远不要再回大武......
把他的武功废掉,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在外面做个寻常人,这不就行了吗?
裴回舟本不算个好孩子,可若他能顺顺利利长大......
或许也能像太子那般,活得明媚敞亮。
皇帝心中对他的歉意,早已堆积得说不尽道不完。
越想越觉得:不如就这么算了......
白露如今不也好好活着吗?
索性将错就错吧。
可一想起白露遭的那些罪,皇帝又犹豫了。
他正纠结着,突厥可汗偏生闹出这么一桩事,倒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如今为了救白露,裴回舟无论如何都得活着,那就先这么定了,其他的日后再议,先让裴回舟多活几日再说。
“即刻去传令,让他们别杀裴回舟了。”皇帝对梁国公吩咐道,又补充道,“另外,把裴回舟带出来调教一番,你们立刻动身,将他送到昭州把白露换回来。”
他挥了挥手,脸色满是焦急:“若是白露换不回来,你们也就不必回来了!”
王首辅与梁国公连忙应声。
二人同为朝中重臣,二人此番一同出动,只为换回白露。
这事早已惊动了满朝文武。
皇帝下了密令,叮嘱大臣们绝不可乱传白露被掳去昭州之类的话,更不许提及见过昭州知州的事。
大臣们心里都清楚轻重,没有一个人敢往外多说半句。
可王首辅与梁国公连夜收拾行装出城,还带着原本该处死的裴回舟......
京都再大,也终究瞒不住风声。
不少大臣关起府门,就见女眷私下里在议论纷纷:“到底出了什么事?陛下竟派了王首府和梁国公一同前往?”
“莫不是匈奴人要投降了?”
“这般大的阵仗,除了匈奴投降,还能有什么事?”
“......”
听着这些猜测,有些大臣忍不住摇头叹息,暗自念叨:“造孽呀,真是造孽!”
“总之你们别多问,这些本就不是妇道人家该管的事!!”
京都的局势,早已是风起云涌。
裴回舟走后的第二天,皇后便在宫中一病不起,性命垂危。
京都许多命妇被召进宫中,陪着皇后说话,让她开心些。
皇帝下了早朝回来,连御书房的门都没进,径直去了皇后宫中陪她。
近来这段日子,皇帝对皇后的确冷淡得很,先前差点把她送进冷宫,连凤印都夺了去,直接给了底下的嫔妃。
后来皇帝决定压下皇后做的蠢事,白露与裴回舟赐婚的那道圣旨算在自己头上后,他没打算轻饶皇后。
本想小惩大诫,没成想......皇后的病情竟因此愈发严重。
如今已是性命垂危,几乎动弹不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命妇们被召来后,互相看了看,满脸疑惑。
皇后都病成这样了,陛下把她们叫来有什么用?
这根本就是无济于事啊。
她们原本还想着,皇后许是因何事不痛快,她们过来陪皇后说说话、解解闷,说不定皇后的病就能好转些,自己也能帮上点忙。
可眼下见皇后这模样,众人都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慕容将军夫人忍不住摇头叹息:“唉,皇后娘娘这身子,恐怕是看不到太子娶太子妃的那一天了......”
这话刚落,刚走进门的皇帝瞬间动了怒,当即“呸”了一声:“去去去!不会说话就赶紧出去,这儿用不着你待着!”
慕容将军夫人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恼:哎呀,都怪自己这张臭嘴,没事瞎念叨什么!
她颤抖着身子,躬身向皇帝行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皇后突然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向皇帝,声音虚弱得像一阵风:“陛下,您回来了。”
“陛下,别骂她了,她说的也没错。”
“您把这么多命妇召进宫中,是要做什么?快让她们回去吧......”
那声音听着毫无力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皇帝眼眶一热,低声说道:“这些人不是你先前说过的......都关系要好的小姐妹吗?”
“你不喜欢宫里的那些嫔妃,那朕就叫她们过来陪你。”
“难道,这样你还不高兴?”
命妇们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皇后磕头,心里却满是忐忑。
空气寂静了许久,皇后的声音愈发微弱,几近气若游丝。
“臣妾不喜欢人多。”
“若是陛下想陪臣妾,不如让她们先退下,您单独陪臣妾说说话就好。”
“臣妾已经好久......没跟您好好说过话了。”
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咽气。
命妇们不敢多留,只听皇帝用威严的语气对她们说:“你们都出去吧。”
“是。”
贵妇人们纷纷起身退下,出门时互相递了个眼色,谁也没敢多言。
等回到各自府中,慕容将军夫人很快收到了其他命妇的邀约,众人聚在慕容将军府里,满脸担忧地议论:“要是皇后娘娘真的不行了,后位空悬,恐怕又要生出乱子了。”
“后宫一乱,前朝定然也会跟着不安,到时候大臣们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还有几位皇子,如今皇后还在,也就罢了。”
“可若是皇后没了......他们的生母若是被扶正,太子殿下的位置恐怕就不稳了!这弄不好就要牵扯出夺嫡之争啊!”
听了这话,慕容将军夫人皱起眉头,居然没了之前在皇帝面前瞎说的蠢样儿。
她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有三个嫡子在,你们瞎操什么心?”
众人听了,都抽了抽嘴角,一时语塞。
对啊,就算太子出了什么事,不还有另外两个皇子吗?
不过慕容将军夫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带着几分疑惑问道:“你们要来我府里说话,怎么还特意给我发了邀请帖?”
众人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
毕竟就算皇后真的不在了,她的儿子们地位也不会受威胁。
况且如今皇帝对皇后心存愧疚,日后也定然不会亏待她的孩子。
此时皇后宫中,只剩下皇帝与皇后两人。
皇后勉强撑着坐起身,皇帝看着她,只觉得她比上几次见时还要瘦弱。
先前在窗前见她,已是瘦骨嶙峋。
后来得知她做的蠢事,与她大吵一架,那次虽见了面,却没仔细看她的模样,也没留意她是否又瘦了。
可如今,皇后气若游丝、病入膏肓,分明已是行将就木,整个人的生气都快耗尽了。
想起太医之前说的话,皇帝心里一沉。
恐怕皇后连十日都熬不过去了。
他默默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角已泛红:“皇后,你有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皇后静静地看着皇帝,过了许久,才轻轻开口:“陛下,您瞧......臣妾如今是不是很难看?”
皇帝沉思片刻,认真地说:“不难看。”
皇后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却听皇帝又说:“反正你从前也不算顶好看的,丑不丑的本就无所谓。”
“朕当初娶你,看重的不是你的容貌,是你的贤惠与品德。”
他看着皇后,语气温和了些:“皇后啊,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
“你如今这模样,都是被病折腾的。”
“等你病好了,模样儿自然就恢复过来了。”
皇后被他怼得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心思与他争辩,只轻声说道:“陛下,臣妾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日后宫里的那些事,就交给其他妹妹打理吧。”
皇帝听了这话,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抹了抹眼角,心里清楚。
这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下次再见,便是皇后薨逝那天......
皇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如今朝中事务繁忙,陛下本就分身乏术,也不能常来陪臣妾......”
“您今日能抽出这点时间来看我,臣妾已经很知足了,也不愿再拖累陛下。“
“若是有什么后事要交代,臣妾想趁今日,都跟陛下说了。”
皇帝张了张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怎么这么悲观?”
“你还年轻,孩子们都还没成亲,难道你不想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吗?”
“......况且白露是神医,等朕把她救回来,就让她给你治病,你定会好起来的。”
皇后听了,缓缓笑了:“陛下,您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臣妾。”
“臣妾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况且臣妾先前害了白露,她回来后,恐怕是要与臣妾决裂的......只希望她别和几个孩子生分。”
说着,她从枕边摸出一封手书,郑重地递给皇帝:“陛下,这是臣妾写给白露的请罪书,麻烦您日后转交给她。”
“等白露被救回来时,臣妾恐怕已经不在了。”
”......这封信,就当是臣妾的绝笔吧。”
皇后知道白露向来大方,孩子们从未对白露做过什么,也没亏待过她。
皇后心里虽清楚这些,却还是怕白露与孩子们之间留了疙瘩,所以特意写了这封请罪书,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样,她走了,也能安心些。
皇帝紧紧攥着那封信,一言不发。
皇后又开口道:“陛下......另外,这封信是写给您的。”
她又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皇帝看着信封上“陛下亲启”四个字,愣了愣:“有什么话,为何不当面跟朕说?”
“有些话,若是当面跟陛下说,您是不会听的。”
“倒不如等臣妾死了,您再看。”
皇后轻轻笑了。
皇帝点点头,连声说:“朕知道了,朕定会好好留着这些信,等日后再看。”
“绝不会偷看,你放心便是。”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皇帝把信收起来。
随后两人并肩坐着,聊起了从前的事。
聊着聊着,皇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陛下,您这些年,当真喜欢过臣妾吗?”
皇帝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朕一开始,确实不喜欢你。”
“朕最初喜欢的是赵家娘子,这也没什么好瞒你的。”
“但后来,朕是真心喜欢你的......”
皇后看着他,缓缓笑了:“陛下,您真的喜欢过臣妾吗?”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皇后,都这时候了,别再说傻话了。”
“朕还能骗你不成?”
“您根本就不喜欢臣妾。”皇后轻声说道,“若是您真的喜欢臣妾,无论臣妾做了什么,您都会像包容裴回舟那样,包容臣妾的。”
皇帝猛地愣住了!
是啊,若是自己真的喜欢皇后,无论她犯了什么错,自己都会原谅她的。
可......他没有。
皇后又缓缓开口:“裴回舟后来,又被您放出去了吧?”
皇帝沉默着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却听皇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陛下,您知道臣妾为何突然病重吗?”
“就是因为......您把裴回舟这个贱种放了出去!”
皇帝猛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皇后!
却见从前一直温顺柔和的皇后,此刻竟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裴回舟这个贱人,他是那个老贱人生的孩子!!”
“您真的喜欢赵家娘子吗?呵呵!看来您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您既不喜欢臣妾,也不喜欢赵家娘子!”
“您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裴回舟他娘那个老贱人!”
“所以无论裴回舟做了什么,您都能原谅他!“
“就算他伤害了赵家娘子唯一的女儿......伤害了白露,您都能原谅他!”
“凭什么?为什么?我们才是您的至亲啊!”
“我们白家为您付出了多少,您却这么糟践我们白家!”
皇后死死抓着皇帝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
皇帝竟没想到,病卧在床许久的皇后,此刻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的龙袍好悬被扯破,皇后的指甲缝里狠狠嵌着他的血肉!
皇后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绝望:“我们白家的闺女......我,还有白露,全被你们害惨了......”
她已经不再自称臣妾了。
“什么爱,什么宠,全都是假的!我们不过是你们政治的牺牲品!”
“我十几岁就进宫嫁给一个我不爱、他也不爱我的人!跟那么多女人争宠!把自己的肚皮当成生育的工具,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地生,又一个接一个地流!暗害!毒药!巫蛊......宫里的脏事,我什么没见过?你们皇宫表面上风光无限,内里早就烂透了!”
“这么多年,我真是恶心透了!”
“白露被你们害的幼年走失落为贱民!嫁给村夫!难产和离!背着寡妇的名头带着七个孩子一生不嫁!母亲早亡,父亲不爱,兄长短命......”
“我和白露这一生风雨漂泊......竟从无法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