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殿内烛火温然,金兽炉里吐出缕缕清甜的安息香。
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摆着十几样精致小菜,碗盏皆是南楚官窑出的雨过天青釉,素雅清贵。
素录太后端坐主位,执起甜白瓷小碗,舀了半勺火腿鲜笋汤,并不看身旁的佳冉公主,只闲闲问道:“这些时日,你与渊儿相处,觉得他如何?”
佳冉正夹着一块胭脂鹅脯,闻言,银筷微微一顿,随即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明媚笑意,声音清脆:“回母后,文渊哥哥很好,女儿……很喜欢。”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娇憨,又似有深意,“只是,他身边那个周若芙,实在讨厌得紧,她是穆北驰的未婚妻,现在缠着渊哥哥,必定心怀鬼胎。冉儿不明白,母后为何不同意冉儿把她除了,这么多年,她和她的金风楼,折了我们不少花影月精锐,她不该杀吗?区区蝼蚁,也敢撼树!”
太后慢慢喝着汤,眼皮都未抬:“哦?她不值得你动气!你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想除去什么,原也容易。只是,”
她放下汤匙,目光平静地看向佳冉。
“有些东西,强取不来,有些人,强除不去。男人的心,要靠你自己的魅力去赢,靠权力除去他身边碍眼的人,是最下乘,也最容易遭了反噬。”
佳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狠厉。她放下筷子,恭敬道:“母后你说过,男人的心都是易变的,只要她从世上消失,冉儿有信心定能独得渊哥哥青睐。”
“佳冉……人心难测!对周若芙该是驱之御之,而非杀之而后快。”
“母后,冉儿知道您所图周若芙和她背后蒋家的财力,可是他们狡诈善变,阴险难驯,咱们西凉铁骑天下无敌,何须顾忌那些懦弱无能之辈。”
素录太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雨过天青色的瓷釉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看向佳冉的目光深邃难测。
“冉儿,你只看到了西凉的强,却没看清西凉的弱。”
太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西凉儿郎确实弓马娴熟,铁蹄所至,无人能敌。但你可曾见过西凉人在商道上运筹帷幄?可曾见过他们在田埂间精耕细作?”
佳冉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强与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太后指尖轻点桌面,“西凉善征战,却不善经营;能攻城略地,却不会建设城池。若真如你所说,将楚人赶尽杀绝,谁来为我们耕种粮草?谁来为我们经营商路?谁来建设我们夺下的城池?”
她微微前倾身子,目光如炬:“没有楚人种的粮,西凉铁骑再勇猛,也只能饿着肚子打仗;没有楚人建设的城池,我们夺下的土地,终究是一片荒芜。到那时,兵马的优势又从何谈起?”
佳冉垂下眼帘,指尖的璎珞不再拨动。
“真正的强者,”太后语气渐沉,“不是一味逞强,而是懂得借力。用楚人之长,补西凉之短;以楚人之能,壮西凉之势。这才是治国之道,也是你该明白的道理。”
“冉儿知错了,母后教诲的是!”
又略坐片刻,用了半碗碧粳米饭,佳冉便告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殿内重归寂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侧面一道暗影里,无声无息地转出一个人。
来人穿着玄色道袍,身形清癯,满头银发,面容隐在殿内光线的明暗交界处,正是鬼夫子。
太后并未回头,只抬手示意宫人尽数退下。待殿门轻轻合拢,她才缓声开。
“哀家见了你的爱徒,周若芙。果真不错,模样生得极好,眉宇间那股韧劲儿,……确实,颇有几分哀家当年的影子。”
“太后娘娘,臣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只有您一人,臣已经跟周若芙断绝师徒之谊。。”
“夫子,在哀家面前,不必这样,哀家知道你对她有情,毕竟是从小教大的孩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太后娘娘,臣不敢对敌人有情,臣已然作出了选择,就会跟她划清界限。”
“夫子,你是哀家的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哀家了解你,”
“臣不敢!臣惶恐!”
“如今这情境,日后……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素录太后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审视与权衡:“夫子,你觉得她能为渊儿所用吗?”
鬼夫子上前几步,声音低沉沙哑:“太后娘娘,这丫头是臣亲手调教,臣深知她心思复杂,绝非池中物,不会那么容易屈服于人。尤其……她对穆北驰和穆家用情极深,此情未断,依臣所见,她不会轻易转投渊儿麾下,为渊儿所用。”
鬼夫子略一停顿,带着某种笃定,“不过,渊儿倒是真心喜欢她。再者,她背后的蒋家,掌控天下半壁商路,富可敌国,这份财力,确实是渊儿眼下最好的助力。只是,这丫头心思诡谲,臣只怕……
“诡谲?”太后轻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尽显威仪的弧度,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繁复的金线牡丹纹路,声音平缓,却带着历经风雨、翻云覆雨后的笃定与傲然。
“这宫闱朝堂,人心鬼蜮,哀家什么没见过。”
“是,依臣之见,不宜操之过急,渊儿对她百般维护,也要考虑渊儿的心思。”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得太后的侧脸明明灭灭,那眼神幽深,似古井寒潭,望不见底。
“是啊,少年人……的心思最是难解。”
她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影子。
“人只要有情爱,有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人,便如同赤身行走于荆棘之中,浑身都是破绽,处处皆是软肋。欢喜是他们的,软肋,也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