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满春院的头牌呢?怎么还没出来?!”
满春院原本金碧辉煌的大厅,此刻一片狼藉。杯盘碗盏碎裂一地,酒水浸透了名贵的地毯,桌椅东倒西歪,显而易见,经历了一番混乱。
除了王千嶂等人,其他的客人早就丢下姑娘,扔了银钱,远离这处麻烦场所。
王千嶂一身华贵锦袍,此刻却皱巴巴地敞着领口,面色酡红,显然是喝多了。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全靠身边几个同样带着几分醉意、穿着举子服饰的文人搀扶着。还有一个面容凶悍的壮汉,护在他身侧,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个阵势,对王千嶂来说算是低调的。他在镇北城时,每次出行无不是前呼后拥几十号人,被他呼来喝去,稍有不如意,轻则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重则抽出腰间的马鞭狠狠抽打,直打得人皮开肉绽才罢休。
还没闹出过人命。
话虽如此,可不是说王千嶂就这么点“小恶”了。
他不干更大的恶事,一是因为镇北城有能镇得住他的人,二是因为他没那个脑子,受限于智商,想不出更高明的作恶手段。
所以在镇北的时候,王千嶂顶多是个纨绔恶少的形象。
现在到了京城,能镇住他的人不在,王千嶂原形毕露,没过几天,溜鸡斗狗调戏妇女欺压百姓,什么事都干出来了,就差杀人放火。
直接把自己的知名度给干了上去,自然是臭名昭着的那种。
因此,满春院的客人一见他领着这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哪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思?生怕被这瘟神盯上,惹来无妄之灾,干脆连姑娘也不要了,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俗话说往京城随便丢一块砖,都能砸到五品官,能来满春院消费的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钱有权,不乏权贵子弟。
但他们还是选择暂避王千嶂锋芒。
毕竟对方是个又蠢又坏,心眼小的货色。就像路中央的一坨排泄物,没人愿意沾上一身腥臊,去踩上一脚试试软硬。
当然,等论坛上某个看乐子不嫌事大的人决定下场刷贡献度,那事情就不好说了……
“公子,公子,您先喝酒,令仪她马上就过来……”老鸨脸上赔着笑。
“令仪……”一个文人哼道,““一个青楼卖笑的,还起这种名字?”
他们都很年轻,是参加会试的举子,簇拥在背景通天的王少爷身边,拼命阿谀奉承,只盼着能沾点光,捞些好处,为日后铺路。
王千嶂不通诗书,肚里没几滴墨水:“此话怎讲?”
举子其实也是半吊子,但这点典故还是能拿来显摆的:“‘令’,意指美好,‘仪’,乃仪态、容止。‘令仪’二字,本是形容女子仪态万方,温柔娴雅,乃大家闺秀之风范。青楼的艺名起这个,可是有些……”
王千嶂听懂了,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妓女叫这个名字,可真是雅致啊!”
“不愧是满春院,连名字都起得这么别出心裁!”
“快把那个令仪姑娘叫过来!”王千嶂一边笑一边喊,“老子今晚就要看看,她是不是‘仪态万方’,哈哈哈哈哈!!!”
“晚上……这,公子,咱们家令仪姑娘是清倌……”
“滚!”王千嶂瞪起眼睛,大骂道,“没接过客?那更好了,本少爷还不喜欢脏的!”
“少爷。”他身旁的壮汉低声说,“您在京城也收敛些,否则……”
“哎!”王千嶂挥手,“镇北远的很,舅舅他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江秋池出去行走江湖,江既明那个家伙也还在镇北呢!”
“那二位都是您的表亲,还是……”
“住口!”王千嶂怒道,“给我闭嘴,再吵就滚出去!”
壮汉脸色铁青,终究还是闭上了嘴,退后半步。
提到镇北城,举子们也识趣地噤声,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直到王千嶂再度举起酒杯:
“不说这些扫兴的,喝!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声和刻意放大的谈笑声于是又一次响彻狼藉的大厅。
然而这虚假的热闹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他们就喝不下去了。
脚步声响起。王千嶂伸出脖子,等着看是怎样一个美人。
令仪低着头迈了进来,换上一身靛蓝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纵使低着头,也足以让人心旌摇曳。可是王千嶂眼瞪得溜圆,只盯着她身旁。
因为对王千嶂来说,一张分外眼熟,也是分外可恨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哎呦,王少爷好雅兴啊。”徐生阴阳怪气地说。“您今晚来满春院,也是来吟诗作赋的了?”
一句话,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
王千嶂顿时怒从心头起。
他想起了自己与徐生结怨的契机。
王千嶂从镇北来到京城参加科举,但他是个纨绔,岂能好好学习,文化水平堪忧。
不过王家也没指望他真通过科举,主要是来凑个热闹,靠着家族荫庇随便当个官就行。至少说出去,不至于丢了王家的颜面。
京城时常会举办诗会,尤其是御江附近,也学着秦淮江,常有歌妓唱和,文人墨客争相赋诗博名。王千嶂耽于美色,又想要拔得头筹的风头,便找了人替自己写诗,然后去参加诗会。
好巧不巧,那天徐生也带着七号的诗,出来刷知名度……
王千嶂找的人,文笔也算上乘,加上他那显赫的背景,诗会上其他人多少会给些面子,藏拙避让,让他拔个头筹并非难事。
可是愣头青徐生不知道他的背景,直接把陆墨书的诗拿出来了。
那后头的事就很清楚了……王千嶂屈居第二,风头全被抢走,他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就指使人要去教训徐生一顿。没想到,派去的人反被叶鹤眠派来的护卫揍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回。
换做其他人,就开始考量,这穷苦书生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背景?我为了这点小事就得罪他,是不是不太应该?
但是王千嶂是个又蠢又坏心眼又小的角色。
他不仅不思反省,反而就此和徐生杠上了,执着于明里暗里给徐生找不痛快。
偏偏徐生就像打不死的蟑螂,总是在王千嶂面前碍眼,日子还过得越来越好,甚至办起医馆,渐渐有了更大的名声……
最近派去医馆找麻烦的人,也是几乎没什么收获。
王少爷平生顺风顺水,除了镇北城时要在舅舅面前夹起尾巴做人,两位表亲他都不是特别虚的,什么时候这般窝囊。
所以王千嶂现在一见到徐生,还有徐生身边隐隐和他有几分亲近的美人……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直接怒从心头起,大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徐生下意识就要说来治病,结果楚怀寒上前一步,传音道:“听我的,按我说的话来:我是受到令仪姑娘的邀请来的。别多问,你激怒他,让对方先动手,我也好揍他。反正我看看满春院也巴不得赶紧把这祸害弄出去,不会阻拦的。”
“……我是受到令仪姑娘的邀请……”徐生原本挺直的背瞬间微微弯了一下。
虽然这话没错,但他怎么有点心虚呢?
“什么?!”
王千嶂更忍不了了。
自己想见的头牌,怎么叫也叫不过来,结果徐生这家伙却被对方邀请?
他最见不得别人好过自己,何况这个别人还是徐生。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滔天的妒火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王千嶂最后一丝理智。让王千嶂直接站了起来,举起拳头,带着一股蛮横的劲风,不管不顾地就朝徐生那张清秀的脸上狠狠砸了过去!
“等等,少爷——”那壮汉惊叫出声,却已来不及阻止。
他好酒色,身形壮硕,比徐生还高,一眼望上去还有些唬人。徐生不安地眨了眨眼,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微仰——
楚怀寒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猛地向前迈步,挡在徐生面前,不见拔剑,只是反手提起手中连鞘的长剑,手腕一抖,剑鞘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抽在王千嶂右肩关节处。
王千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在自己肩头爆发,眼前景色急速闪过,自己身体竟是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
“哐当——哗啦!”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王千嶂结结实实地砸碎了满春院半掩的大门门板,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外面御江河畔冰冷的石板路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下,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
原本熙攘街道上的人们,纷纷瞧了他一眼。
楚怀寒收回剑鞘,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她微笑道:“诸位都看见了,是他先要揍我家主人的啊。”
听见主人二字,徐生又是一个激灵。
众人没注意他这瞬间的冷汗,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面容平凡,出手却狠厉果决的“青年”,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令仪呆呆地望着楚怀寒,又转头看了一眼徐生。眼中惊诧莫名。
“你、你!你找死!”那壮汉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指着楚怀寒怒吼,“你可知我家少爷是什么人?!”
“无论是什么人,当街斗殴,都是要被抓进六扇门的。”楚怀寒说。虽然她对大齐律法丝毫不了解,但就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他先动手,我保护主人反击罢了,没有问题吧?”
“……”
壮汉大怒,举起拳头,也朝她冲来。
楚怀寒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右臂随意地一甩,剑鞘再次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看上去只是云淡风轻地挥了几下,只听“啪啪”几声轻响,那身形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壮汉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也如王千嶂一般,倒飞了出去,同样狼狈地摔在了门外的石板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挣扎着半天爬不起来。
那几个举子仿佛如梦初醒,迅速退后,冲出门外,大叫道:“快报案!”
“打人啦!”
“王公子,您没事吧?”有人还记得要拍马屁,赶紧上去关心王千嶂。
“什么,打人了?”
“又是江湖人……”
“等等,那不是北边来的……”
“我去,有意思!”
“哈哈哈哈这家伙也有今天啊,姓王的!”
人群议论纷纷,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声音。
“现在没事。”楚怀寒提着剑鞘,慢悠悠地踱步走出满春院。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落在王千嶂的左臂上。“待会可能要受一点轻伤。”
她方才只是将王千嶂击飞,力道控制得很有分寸,只让他摔了个七荤八素,并未伤筋动骨。
但现在,楚怀寒打算把对方打骨折。
如此一来,贡献度定能直线上升。
那两个围在王千嶂身边的举子,见到这煞神逼近,连最后的情面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脸色惊恐地尖叫着躲开,恨不得离王千嶂越远越好。
楚怀寒无视他惊恐怨毒的目光,踩在御江岸边的石砖之上,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鞘。她手腕一沉,剑鞘带着撕裂空气的声响,狠狠地对准王千嶂左臂,砸了下去!
“住手!”
就在剑鞘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破空劲风骤然袭来,直取楚怀寒持剑的手腕。
楚怀寒眉头微挑,手腕极其灵活地一翻,剑鞘顺势划出一道圆弧,轻描淡写地将那道劲风卸开,同时脚下一点,向后飘然退开半步。
她抬眼望去。
只见骚乱的人群之中,鹤立鸡群般,站着一个青年。
来人一袭素雅青衫,身形挺拔如松。一头白发如雪般纯净,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映衬着一张俊美的容颜,与这繁华景象格格不入,仿佛仙人误入人间。
这个特征,正是才俊榜上最受追捧的人之一。
令仪站在满春院中,惊讶道:“那是……昆仑的林道长?”
徐生也认了出来:“我听说他是个正派之人,怎么会和这家伙混在一块……”
昆仑派,林清砚。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保护王千嶂,这其中的缘由,却是有些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