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药鼎房出现在她面前。她被推搡着进入东边侧房,厚重的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界。
一股浓烈药香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硫磺味和被药香极力掩盖的陈旧血腥气。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绝望地狱,这里烛火通明,墙壁是干净的青石,地面纤尘不染,甚至摆放着几盆修剪得宜的灵植。
只是一排排坚固的铁栅栏隔间突兀伫立,里面或坐或躺着一些面色苍白、眼神麻木的女子,正是之前被送来的药女。
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被圈养的绝望,与干净整洁的环境形成刺眼对比。
押送的弟子把新来的几个女孩粗暴推进一个空着的栅栏隔间,铁门哐当一声锁上。
弟子完成任务,松了口气,其中一人对着里面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中年术士道:“王执事,新补的五——不,六个药女,送来了。”
王执事眼皮都没抬,只挥了挥手。
就在这时,厚重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道缝,一个年轻术士探出头来,声音嘶哑地喊道:“王执事,试赤阳焚心散的药女又不行了,快点再送一个进来,要状态好的!”
王执事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似乎对这种频繁的损耗也感到一丝不耐。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栅栏隔间。
新来的几个女孩,都吓得瑟瑟发抖,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就在王执事的手指即将指向其中一个吓得几乎晕厥的女孩时——
“我来!”
一个清脆甚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正是站在栅栏最前方,主动向前迈了一步的游言。
王执事和那个探头进来的术士都露出诧异神色。
主动要求试药的药女?闻所未闻!王执事锐利的目光在游言脸上扫过,试图看出什么端倪。
“你?” 他的声音带着审视,“自愿?”
游言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是。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早点解脱。”
王执事眼中闪过轻蔑和了然。这种求死的心态,在药女中并非没有出现过。他不再犹豫,省得麻烦,朝那个年轻术士挥挥手:“带她进去。”
栅栏门打开。游言在女孩们注视的目光中,跟着那个年轻术士,走出侧房,走向那座真正核心所在的主殿。
主殿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浓郁到令人头晕的奇异药香和丹火灼烧的高温烘烤将她合力包裹,空气变得滚烫粘稠。
游言环视四周。
这里的空间要比侧房大数倍,但偌大空间带来的不是舒适自由,反而充斥压抑和窒息。
数座一人多高的赤铜丹炉整齐排列,炉火熊熊,散发着不同属性的狂暴灵力。
最触目惊心的,是丹炉旁几张冰冷的石台。
此刻,其中一张石台上,正固定着一个少女。她的四肢被嵌入石台的镣铐死死锁住,身上闪烁着微光,光芒不断没入丹炉和旁边的法阵。
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仿佛生命力正被强行抽离。
她的喉咙无法闭合,只能发出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嗬嗬”声,眼神空洞地望着穹顶,已然失去神采。
另一张石台,正有个老术士拿一根长长的玉管,面无表情将一勺散发着恐怖热浪的赤红色黏稠药液,强行灌入一个女孩口中。
女孩的身体瞬间弓起,皮肤肉眼可见变得赤红,鼓起燎泡,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只持续了半秒,便化作气管被灼穿的漏气声,她眼球凸出,布满血丝,四肢剧烈抽搐。
“赤阳焚心散,火毒烈性。第六人,肢体抽搐强度增加,耐受时间缩短三息,失败品。”
老术士毫无波澜的判断声响起。
他挥挥手,旁边两个表情麻木的弟子立刻上前,像拖垃圾一样将那已然不成人形,还在抽搐的女孩拖下石床。
任凭游言是个如何乐观和大心脏的人,面对这样残酷的情景,喉咙里也不由泛上酸水,眼睛憋得通红。
趁着无人注意,她冲上去扶住女孩。
两个弟子立刻将她推倒在一旁,女孩被拖着扔进旁边一个冒着刺鼻白烟的巨大酸液池。令人牙酸的腐蚀声伴随着最后的微弱挣扎,很快归于沉寂。
目睹了一切的游言只觉脑中的神经因为愤怒在突突跳动,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再次被如铁钳般有力的手死死压住。
她双手撑地维持平衡,余光扫过,突然发现左侧一个丹炉炉壁靠近基座处,一道不起眼的裂痕在视野中被高亮标记。
旁边浮现一个淡淡的虚拟血条,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长度。
与此同时,身旁年轻术士将她一把拽起,走向空出那张石台:“去!”
游言被推得踉跄,她冷冷瞥他一眼,走向石台,目光不时瞟向那个耐久度极低的丹炉。
接近石台时,她故意抬脚一扫,石台边堆放着的瓶罐倾倒,药液飞溅,发出滋滋声响。
“蠢货,你干了什么!”
术士们瞬间被吸引,头顶冒出敌对的红色血条标志,几个人围过来抢救物品,清理药液。
就在这混乱间隙,游言打开系统页面,翻找着游戏背包的物品。
找来找去,有攻击力的只有摸宝时找到的一个锥子。
【不入阶的铁锥子x 1 :一枚不起眼的黑色铁锥,边缘锋利,似乎能防身。】
游言将锥子对准丹炉基座裂痕处,手腕一抖,不起眼的黑色锥体如同被投掷的飞镖,化作一道乌光,带着微弱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中了丹炉基座那道被标记的裂痕中心。
锥体命中瞬间,炉壁上那道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开。
紧接着,失控的狂暴灵力如同脱缰野马,从裂痕处喷涌而出。
炉内原本被束缚的赤红丹火失去压制,如同被激怒的火龙,猛地从裂口反卷喷发。
“轰”的一声,虽并非惊天动地的彻底炸炉,但威力依旧恐怖。
赤红火焰夹杂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狂暴的灵力乱流,如同定向爆破,狠狠轰击在丹炉附近的地面和墙壁上。
炉内正在炼制的半成品药液,被失控的灵火点燃、蒸发,化作一片剧毒的浓稠黑紫毒雾,向整个房内扩散。
在场术士立刻撑起灵力护盾抵挡毒雾和碎片。
趁着混乱,游言跑到被固定在石台上的少女旁,想将她救下。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少女的目光缓慢聚成一个焦点,她费力而微弱地挣扎,只有嘴唇在无声开合。
但游言听不见,读不懂。
女孩一点点蹭着手腕,直到将手腕上戴的东西塞进游言手中,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
入手,是粗糙的麻绳触感。
游言甚至来不及低头看一眼,只能死死攥紧手心,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将背包腾出一格空位,将东西放进去,但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禁锢她的镣铐。
与此同时,众术士周身灵气沸腾如海,很快就逼退了毒雾。
混乱被绝对的力量强行压制,但危机并未解除。那座裂开的丹炉还在不稳定地嗡鸣,需要争分夺秒检修。
老术士皱眉咆哮:“叫炼器师来,检查所有丹炉。”
游言被押回等候区,门再次哐当一声锁死。
栅栏里的药女们被刚才的巨响和震动吓得抱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被押回来的游言。
同来的女孩中,有一个鼓起勇气轻声挪动到她身边。
她看着游言苍白的脸和被护卫抓红的手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由轻握住游言的手。
游言的目光动了动,一反常态沉默着。
她背靠冰冷的铁栅栏,缓缓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愤怒和挫败让她失神。
最初,得知药女真相时,她感到的是属于“第四天灾”的愤怒。像看到一个游戏剧情,激起了她的任务感和探索欲。
制造混乱、潜入队伍、一探究竟,是她精心设计的游戏攻略。她像个旁观者,目标是通关。
然而,当药鼎房主殿那扇门向她打开,当那股混合着药香、焦糊和浓烈血腥的热浪扑面而来,游戏的滤镜碎了。
冰冷石台上少女无声的呐喊,垂死药女扭曲着身体的痛苦呻吟,术士们毫无感情的目光,还有被锥子击中后,丹炉崩裂喷发的火焰、碎片——
这些不再是模糊的想象,而是无比真实的现实,带着温度、气味、声音,入侵了她的世界。
她感到生理性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脸色苍白,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目睹极端残酷时本能的眩晕与不适。
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玩家,她是被血腥味呛得咳嗽、被热浪灼烤、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亲历者。
当她扑向垂死的女孩,触碰到对方瘦骨嶙峋、滚烫颤抖的身体时,当她看到周围一张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稚嫩脸庞时,“药女”这个词彻底具象化了。
她们不是任务列表里的待拯救目标,在她眼里,她们就是无限接近于真实存在的一个个有温度、会痛、会怕、渴望活下去的人。
她感同身受了她们的恐惧,理解了她们的绝望,更深深体会到了那种在绝对力量面前的无力感。
凭她自己,甚至无法带着任何一个人逃离,这种挫败,比其它游戏里任何一次团灭都更沉重。
离开如桃花源般的无极宗后,她突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黑暗。
但她知道了,她就无法视而不见。她接触了,她就无法抽身而退。
在这巨大的愤怒、冲击、共情和无力的漩涡中心,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开始滋生,那可以被称为责任感。
那是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之后,由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新的东西。
游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她打开游戏背包,点开躺在石台上的女孩拼命递给她的东西。
是一根编织粗糙的红绳,颜色被污渍和血迹浸染得斑驳暗淡。
绳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石牌。
石牌质地普通,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上面用稚拙的刀法,刻着一个清晰的动物图案。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游言的眼眶瞬间滚烫。
不过多时,她的意识被抽离,返回了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