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七。
她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失血的嘴唇。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忍痛辩驳时,却听哇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从她喉咙里突兀爆发,瞬间压过了所有控诉的声音。
这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莫大的委屈和惊恐,毫无预兆地响彻峡谷,震得连徐雍都皱起眉。
“他——他们欺负人!”知七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嘴角没擦干净的血迹,看着狼狈又可怜,她偷偷调高痛觉阈值,顶着因疼痛而煞白的脸色哭诉,“我们好不容易打穿秘境,拿到一点东西,刚出来,就被他们偷袭,他们要抢我们的宝贝,还打死我的朋友,废了我的手臂。啊——好痛啊,我的手臂!呜呜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试图抬起那两只软绵绵的手臂,结果一动之下,似是牵扯到粉碎的骨头,疼得她又发出一声痛呼。
她的直播间内,弹幕层层叠叠滚动。
“淇淇演技大爆发,影后在望!”
“看着都疼。”
“以弱凌人,我信了,之淇才是苦主。”
“快录屏!教科书级的碰瓷,哦不——维权。”
“够了!”眼见被这震耳哭嚎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徐雍打断知七,语气不容置疑,“不管因何缘由,在秘境中擅自动武已是大忌。夺宝?伤人?还牵扯到这种——”他目光厌恶地瞥了一眼眼睛尚还通红的海小鸥,“非人之物。你们究竟是何来历?速速报上宗门名号,出示联盟徽章,若无身份,便是擅入秘境,罪加一等!”
双雨脸色欲沉。她们打通了这么难的秘境,却没想到,人性更难缠。
秘境怪物再强,有血条可磨,有规则可循,但人类的恶意却毫无底线,毫无逻辑。
徐雍的语气和态度,明显带着强烈的倾向性。亲眼看到无名椽被杀,知七被伤,他如此无动于衷,第一时间不是详细调查,反而咬死了她们的身份和违规这两点,先给她们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这更像是威胁和恐吓,是在逼迫她们这个弱势方服软,甚至可能借机将她们定罪,以抹平此事。
对此,她真想怒吼四个字:亮血条吧!
一只沉稳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拦下。
这次,是任明舟。
任明舟将凤绫枪交由她拿,而后上前一步,从背包里拿出之前在九转宗中搜刮的几个二阶术士的联盟徽章:“籍籍散修,孱孱实力,不知可配联盟主持公道?”
她的话不是祈求,而带有一种明知其虚伪,却偏要将对方架在道德火上烤的战术挑衅。
立刻有人反驳:“还敢诓骗?执锋明察,伤我等至此,她们绝不可能是二阶术士。”
“实力如何,是联盟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任明舟用联盟反压,声音清晰而稳定,“我等,不过是二阶术士。而你们,至少也是三阶甚至更高阶的好手,更别提人数远超我们数倍。你们难道是说,我们主动伏击,且成功偷袭了一支人数、实力、背景都远胜于我们的队伍,还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抢走了秘境核心重宝,而你们不仅抢不回,还被打得伤痕累累、满地找牙?还是说,真相应该更合乎逻辑些——是你们这群实力远胜我等的宗门弟子,早有预谋,恃强凌弱,仗着人多势众修为高,伏击、围杀、暗箭伤人,意图抢夺我等拼死得来的战利品,但低估了我等虽弱,却也有几分保命拼命的本事,更没想到我们的同伴受创之下会激发异变反击,才致使你们落得此等狼狈下场。联盟徽章,印鉴修为,此乃根本铁证。所以,你们在说谎!”
任明舟的话掷地有声,成功把联盟制定的规则,变成了刺向联盟偏袒者的矛。
徐雍如果不顾这赤裸裸的逻辑和铁证,强行扣帽子,那就等于公开扇联盟鉴定体系和公正面具的耳光。
峡谷一片死寂。连刚才叫嚣的偷袭者们都张着嘴,哑口无言。
任明舟的话其实并非无懈可击,他们大可以质疑徽章来源的真实性,但他们没有底气。
联盟徽章皆登记有方,只需稍加查验,便知真伪归属。在这上面撒谎,立刻就会暴露她们抢劫甚至杀害联盟术士的重罪,这简直是直接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他们低估了任明舟的勇气。
而对任明舟来说,暴露又如何?她不在意联盟,更不在意联盟的审判。她只想用联盟这可操纵的规则,反证他们逻辑的荒谬。
徐雍面色不虞。眼前这个女术士,言辞之锋锐、逻辑之严密,简直像一把精准的刀。
周围赶来看热闹的其他术士,看向那群偷袭者的目光,已经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审视和怀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压力。
徐雍冷哼一声,强行压住场面:“你们各执一词,都言之凿凿。但联盟律法,讲究铁证如山,更讲究水落石出,不是只凭一时口舌之利就可轻易断定是非真假。既然这秘境重宝归属存疑,那便作为证物,暂由鉴明司查封,待案情了结,再行公断。”
欺人太甚!双雨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进了鉴明司的大门,这枪还能吐出来?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等等!”任明舟缓步上前,逼视徐雍,“查,当然要查,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峡谷之中的伏击暗算,这贯穿我同伴手臂的冷箭,这恃强凌弱的无耻行径,还有这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的构陷污蔑,每一条,都必须彻查到底!更何况,还有人命关天之事,我的同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尸骨未寒,在场所有人都得拉回去审一审,找出杀人凶手,方才彰显你所说的公道威严。”
她这番话,直接把矛头从凤绫枪归属的争议,推向了更严重、更无法回避的人命案。
她把徐雍试图轻描淡写模糊处理的冲突硬生生扯出来,明晃晃说出来,还将在场所有活人都扣上了嫌疑犯的名号。
徐雍的不满和愤怒立刻写在了脸上。他本想借查证的借口夺枪压人,现在任明舟却揪住命案穷追猛打,还当众点明要扣押所有人,这几乎等于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如何能轻易扣下这么多背景复杂的术士?
徐雍不愿纠缠,不想表态:“调查自有规程,何须你来指手画脚。你等来历不明潜入秘境是实,参与私斗伤及数人亦是实,再敢妄议妄想,胡搅蛮缠,别怪我将你们的罪行一一清算。”
双雨指着偷袭者们反问:“杀人的凶手就在他们之中,你却要我们息事宁人,放他们逍遥法外?”
“我岂会枉顾人命?命案自然要查,这是对亡者的交代。”徐雍按下心中不耐,话锋一转,态度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规劝意味,“然而,命案侦缉,牵涉甚广,绝非在这儿争一时口舌之快便能明晰的。这需要水磨工夫,耗费时日,少则旬月,多则半载,乃是常理。我也奉劝一句,修术之人,当知生死有命,尘世间生离死别、恩怨纠葛,不过是漫漫术途中的一道风景、一场磨砺。过于冥顽,过于激进,深陷仇恨执念,锱铢必较,反落了下乘,对尔等炼心之境大有妨碍,你们好自为之。”
他做出这番悲天悯人姿态,话语更是冠冕堂皇,将执法效率低下巧妙地包装成谨慎详查,更将玩家们对同伴惨死的正当愤怒和对凶手的追索,贴上了冥顽、激进的标签,仿佛她们继续追究,反而是不识大体,不懂修术真谛,甚至有害于自身道行的愚行。
双雨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徐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般扎在心上:无名椽的命在他口中,竟成了需要看淡的风景?成了耽误她们炼心的障碍?
任明舟却异常平静地听完了徐雍这番高论。她甚至没有去看他那张看似敦敦善诱实则令人作呕的脸,而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无名椽冰冷僵硬的尸体上。
从最一开始,她就对这些执锋使不抱任何期待,不认为他们能真正主持正义。与其寄希望于联盟这个专制机器可以做出公正裁决,还不如直接揭穿它的腐朽可笑。
她和徐雍争辩,一切激烈的言辞,从来就不是为了求得他的公平判决。
她是想把那冠冕堂皇的公道威严的幌子扯下来,摔在所有人面前,让大家看清楚,它早已腐烂发臭,成了偏袒强者、践踏弱者的遮羞布和施暴的工具。
她是要让徐雍的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以及对受害者毫无底线的羞辱,和好为人师的虚伪嘴脸,暴露在秘境的天光下,暴露在周围那些尚有几分良知的术士眼中。
她要让所有人亲眼见证,所谓的执锋使,这代表联盟意志的存在,在面对真正的、鲜血淋漓的不公和罪恶时,是如何成为帮凶的。
警醒,是她的目的。似乎不论在现实还是这片天地,她总是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哪怕只能警醒一个人,让一个人看清,她的言辞就不算白费。
真正的正义,她早已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实现。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突然,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战斗都要更沉猛雄浑的巨响,骤然从众人身后的秘境深处炸裂开来。
整个秘境都随之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强烈冲击如同实质风暴,席卷而至,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踉跄难稳。
“怎么回事?”
“秘境要塌了吗?”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被巨响源头吸引,那里已然烟尘冲天,灵光混乱暴走,透出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息。
徐雍脸色一凝。
秘境深处动静如此之大,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异变,会不会还有重宝出世?或者其余东西——必须立刻前往查看,不能错过任何变数。
同时,这恰恰也是他摆脱眼前这棘手局面的绝佳台阶。
他当机立断:“秘境生剧变,执锋使随我前往查探,其余人等,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徐雍已身化流光,率先朝着巨响的方向飞射而去。
那群偷袭者眼见有机会离开这颜面尽失的地方,又对重宝心思暗动,也连忙跟上。
围观者的好奇和贪婪瞬间压倒了其它情绪,绝大多数人只是稍作犹豫,便呼啦啦地涌向那烟尘弥漫、灵光混乱的秘境深处。
唯有玩家五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一个个人与她们擦肩而过。
心念电转,冰冷又毫无杂质的理智,占据了任明舟的思维高地。
她的眼神沉静下去,一动不动地观察,突然间,她伸手指向一个人的背影:“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