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像一柄极薄的刃,沿着裂缝轻轻一划,黑夜便被剖成两半。
白昼倾泻而下,却不是刺眼金芒,而是初春最柔软的鹅黄,落在樱肩头。
樱的肩头轻轻一颤,仿佛有细小的雪粒在那抹鹅黄里融化。
仓伸手,指尖尚未触到她的发梢,裂缝便骤然扩大,白昼的光瀑倒悬成河,将夜色冲得稀薄。
仓的指尖悬在离樱最后一缕发丝寸许之处,白昼的光瀑已漫过他的指背,像温热的泉水,又像无声的洪水。
裂缝继续撕裂,夜空发出布匹被猛然扯开的响声,碎裂处露出澄澈的蔚蓝,仿佛有人在黑幕背后悄悄掀开了另一重天。
樱缓缓转身。她的瞳仁映出两重天空:一重是仍残留星屑的夜,一重是倾泻而入的昼。
睫毛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像雪末在初春的河面漂浮。
她抬手,掌心向上,那鹅黄的光便在她指尖凝成一枚极薄的叶片,叶脉里流淌着细小的风。
“仓,”她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看,时间开始倒转了。”
话音未落,白昼的光瀑忽然逆卷,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地面掬起。
裂缝边缘生出细白的根须,向夜色深处攀爬,所过之处开出半透明的花。
那些花没有香气,却在绽放的瞬间发出清脆的裂响,仿佛冰层下第一声春汛。
仓看见樱的肩头渗出淡金色的水珠,顺着衣袖滚落,落地便化作细小的蝶。
蝶翼上带着未褪尽的夜,像墨痕晕开在宣纸边缘,翅脉间却跳动着白昼的脉搏。
它们盘旋上升,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闪烁的帘。
“这不是倒转,”仓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是重叠。”
樱抬眼,裂缝深处忽然浮现另一道身影,像是从另一重白昼里踱步而来。
那人披一身旧雪色长衫,衣摆却沾着未燃尽的晚霞,仿佛昼夜在他身上折迭。
他的面容与仓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骨更高,眼窝更深,像被岁月用钝刀削去一层温柔,留下冷峻的轮廓。
他抬手,指尖同样悬在樱的最后一缕发梢前,却停在仓的指背之后——两枚指尖隔着一寸光,一寸夜,一寸无法逾越的时差。
“我来迟了。”他说。
声音像是从冰层下浮起的旧钟声,撞在裂缝边缘,震得那些半透明的花纷纷闭合,重新化作根须,向夜色里缩回。
樱的瞳仁里,那重蔚蓝的天空忽然泛起涟漪,仿佛有人往里投下一粒星。
她掌心的光叶开始枯萎,叶脉里的风倒流成细小的漩涡,将未褪尽的夜重新吸回裂缝。
仓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透明,像被水洗去的墨。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碎成两声——一声仍在原处,一声却沿着裂缝逆流而上,落入那旧雪色长衫的袖口。
那袖口微微一颤,仿佛接住一滴迟到的雨。
“迟的不是你,”樱轻声说,声音像被风吹薄的纸,“是我们。”
她掌心的光叶彻底枯萎,叶脉碎成细屑,像雪尘逆卷回裂缝深处。
裂缝边缘的根须忽然停住,在半空凝成一枚静止的漩涡,漩涡里浮出另一枚瞳孔——澄黄,竖立,像被岁月压扁的落日。
旧雪色长衫的人垂下眼,指尖终于触到樱的发梢。
那一缕发却在他指腹下化作灰白的雪,簌簌落进裂缝,发出极轻的“嗤”响,像雪被火舌舔舐。
仓的指尖同时透明到只剩轮廓,他看见自己指骨里渗出的光,正是那枚漩涡瞳孔的颜色。
“你走吧。”旧雪色长衫的人说。
声音落下,裂缝深处忽然涌出无数重叠的昼与夜——
昼是樱肩头初融的雪,夜是仓指背未褪的墨;昼是旧雪色长衫衣摆未燃尽的晚霞,夜是裂缝里重新闭合的花。
它们层层堆迭,像两本被撕碎又强行拼合的日历,日期交错,季节颠倒。
仓的透明指尖忽然一沉,仿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握住。
他低头,看见樱的另一只手——那只手仍停在半空,掌心向上,却从他透明的指缝里穿过,像穿过一层水。
而旧雪色长衫的人同时伸手,握住的却是樱那只手的影子。
三道影子在裂缝边缘重叠,像三根被拉断的琴弦,余音震颤,却再发不出声音。
裂缝开始愈合。
澄澈的蔚蓝被夜色重新缝合,白昼的光瀑一寸寸收回,像退潮时沙滩上最后一条白线。
蝶群在空中凝固成细小的冰晶,随即碎成光屑,被裂缝吸尽。
旧雪色长衫的人转身,衣摆扫过仓的透明手腕——那触感像雪落在火炭上,发出极轻的“滋”声,却没有任何温度。
“下一次,”他背对两人,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别在裂缝里等我。”
裂缝在他话音里彻底闭合,夜空恢复如初,仿佛从未被撕开。
只有樱肩头仍残留一抹极淡的鹅黄,像被揉皱的黎明。
仓的指尖重新凝实。
他伸手想碰那抹鹅黄,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住——
樱的睫毛上挂着最后一粒光屑,那光屑里映出两重天空:
一重是已愈合的夜,一重是仍未褪尽的昼。
她轻声问:“仓,你觉得我们还能再重叠一次吗?”
仓没有回答。
他抬头,看见夜空深处,有一枚极细的裂缝,像被针尖划过的玻璃,正悄悄渗出另一缕鹅黄的光。
仓的喉结微动,却终究只吐出一缕白雾,像冬夜最后一口呵出的暖气。
那缕白雾向上攀,触到夜空里新生的裂缝,竟凝成一粒细小的冰晶,悬停不动,像被时间掐住脉搏。
樱抬起手,指尖轻触冰晶,冰晶便“叮”地一声碎成更细的尘。
碎屑落在她睫毛上,那粒光屑忽然化作一滴水,顺着脸颊滑下,却在中途停住——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指尖蘸住它,不让它落入更深的夜。
“能的。”仓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折返,带着冰晶碎裂的回声。
他伸手,这一次指尖不再透明,而是带着裂缝里残留的鹅黄,像握住一截未燃尽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