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岛，肥前国。时值深秋，持永城外的旷野上，草木已是一片枯黄。凛冽的海风从日本海方向吹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带着一种属于战国乱世的肃杀。远处，持永城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坚毅，墙垣上巡逻兵士的身影依稀可见——大内家内乱引起的动荡，已经影响到了这里，失去了大内义隆这个靠山，龙造寺家内反对龙造寺隆信的势力隐隐抬头，而支持他的持永家也不得不加强了战备警戒。
“嘭！”
一声尖锐而陌生的巨响，猛然划破了秋日原野的寂静，惊起不远处林间一群飞鸟。声音的来源，是一支造型精良的铁炮，枪口还袅袅飘散着一缕刺鼻的白烟。
“啪嗒！”
大约十五步开外，一块用秋天枯木临时制成的靶子应声晃动，木屑飞溅，上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
手握铁炮的，正是龙造寺隆信。他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手中铁炮发射后传来的后坐力，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火药气味。他并未受过专门的铁炮射击训练，因此靶子放得很近，命中并不意外，但这全新武器展现出的威慑力和潜在价值，却让他心中波澜暗涌。
“呵呵，倒是比预想中要好上手些。”龙造寺隆信放下依旧微热的铁炮，语气平静，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转身，目光投向身后恭敬站立的持永盛秀和刚刚远航归来的波多海吉。
“今川家……倒是大手笔。这七十八支铁炮，便是如此直接赠予持永家了？”隆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家督特有的威压，在旷野的风中清晰可辨。
波多海吉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在得到持永盛秀眼神示意后，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声音因海风长期侵蚀而略显沙哑：“嗨！龙造寺殿下明鉴，这七十八支铁炮，连同配套的弹丸和额外赠送的火药，确实是今川家免费赠送给持永家的。今川治部大辅大人说，铅弹获取，持永家比身处东海道的今川家更为便利，故多备了些火药，铅则由我们自行解决。”
“免费的……”一个略带稚嫩却异常冷静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站在隆信身侧稍后位置的锅岛彦法师丸，他年纪虽小，但眼神中已透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思虑，“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今川义元……他想要持永家，或者说，想要我们龙造寺家，付出什么代价？”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波多海吉身上。
波多海吉感到压力骤增，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今川家的条件是……他们希望，持永家能够凭借这些助力，平稳渡过此次因大内家内乱而可能引发的动荡漩涡，不被卷入其中，得以自保。”
此言一出，场间一时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呵……不愧是雄踞东海道，被誉为‘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治部大辅义元！”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说话的是相良武任，他抚着花白的胡须，脸上满是感慨与复杂的钦佩，“说实话，隆信公，在看到这些精良铁炮的瞬间，老夫这把老骨头里的血都热了，甚至动过借此良机，冒险一搏，在这乱局中……尽快为大内府大人复仇！然而，听到今川家这个‘条件’，反倒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下来。报仇要做，保住自己，也是必要的……”
龙造寺隆信默默地将铁炮的火绳掐灭，手指仔细抚过冰冷而光滑的枪管，感受着那精铁铸就的躯体所带来的力量感。他缓缓说道：“相良远江守所言，确是人之常情。今年以来，铁炮之声已响彻各处战场。无论是京都的幕府将军，关东的管领，东海的今川，美浓的‘国盗’，还是甲斐、相模的猛虎雄狮，甚至连那陶晴贤麾下，都凭借此物取得了不俗战果。利器在手，心生妄念，再正常不过。骤然获得数十支如此利器，若说毫无心动，那才是虚伪。”
龙造寺隆信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波多海吉身上：“不过，波多船长，你在堺港和明国见多识广，依你之见，仅凭这些铁炮，持永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波多海吉连忙躬身：“回禀龙造寺大人，铁炮虽利，终究是死物。想要其在战场上发挥威力，关键在于操炮之人。必须挑选眼力精准、双手稳定、临阵不乱的勇士，加以严格训练，方能成军。况且，陶家、大友家，都已组建各自的铁炮众。我们有铁炮，他们亦有。故而，当下首要之事，绝非贸然行事，卷入漩涡，而是应抓紧时间，秘密练兵。今川家的铁炮大匠曾言，选拔铁炮足轻，宁缺毋滥，最好直接挑选那些天生眼神好、手稳、心定之人。”
持永盛秀此时接口，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坦诚：“主公明鉴，波多船长所言极是。只是……我持永家领地有限，人口不多，符合此等条件，且忠诚可靠的青壮，实在难以凑齐足够操练这数十支铁炮的人数。因此……”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思虑已久的决定，“持永家愿向主家移交其中六十支铁炮，由主家统一调配，以增强龙造寺家整体实力。”
“不用移交了！”
龙造寺隆信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持永盛秀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刚才试射的那支铁炮，郑重地递回到持永盛秀手中。
“这支铁炮队，就由你持永家来组建！”隆信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持永盛秀，“缺的人手，从我龙造寺家直辖的郎党中抽调，也会下令让其他依附的豪族按比例派出合适的人选。谁敢阳奉阴违，不肯派人，你直接报于我知！我到要看看，龙造寺家内，谁会敢……我等他们跳出来！”
他的话语在秋风中传开，带着家督的威严：“今川治部大辅的那个‘条件’，哪里只是说给你们持永家听的？分明是说给我龙造寺隆信听的！他是在告诉我，只有让持永家掌握足够自保，甚至能影响局部战局的武力，才能真正避免在大内家这场内乱中被轻易吞噬。他看得明白，这是在给我龙造寺家一个顺水人情，也是一个不容拒绝的警示。”
龙造寺隆信仰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感慨与羡慕：“今川家势大啊……也幸亏他们远在东海道，若是在这西国，以此等手段和气魄，大内家这场内乱，恐怕早已被其以雷霆之势干涉平息了。面对这样的对手，或者说‘潜在的盟友’划下的道，我小小龙造寺家，焉有不听之理？我是真的羡慕，羡慕你们持永家能有如此深谋远虑、气度恢弘的惣领啊！”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持永盛秀脸上，充满了信任与期待：“持永盛秀！”
“嗨！”持永盛秀身躯一震，大声应道。
“明年开春之前，”龙造寺隆信一字一句，清晰地命令道，“我要看到一支规模或许不大，但必须训练有素、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关键作用的铁炮队，出现在龙造寺家的战阵之中！持永家，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也莫要辜负了……东海道那位‘亲朋’的这笔厚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