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侧着身子回眸。
双眸之中有水雾升腾。
雾气里面,有无数的身影正缓缓凝聚。
这些人和他同列,个个英姿飒爽,面向前方,唯独不看他。
距离他最近的那道身影,从模糊到清晰。
僧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李敬业!
李敬业回头看他,这些身影逐渐拉开,一字排开,在他的视线中又挨个消散。
“敬业!敬猷!”
“之奇!”
“求仁!”
“思温……”
他伸手去抓,却一个人都没有抓住,大量的人影在他的眼前消散,直到最后一个人。
此人眉眼如画,消瘦无比,指节分明,气质过人。
“殿下!”
他扑通一声跪下!
双膝上传来的痛感,让他龇牙咧嘴。
眼前的青年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背过身去往光亮之中走。
“殿下——”
僧人猛然睁眼,眼前什么都没有。
泪水滚滚滑落,跪在地上的他低着头,泪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砸落。
悲伤欲绝之际,他想起了那一年他为李敬业起兵撰写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
霍子孟之所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良有以也……”
他口中轻声诵念,仿若回到了李敬业起兵之前。
这篇后世大名鼎鼎的檄文,也被文人墨客称之为《讨武曌檄》。
“观光啊,观光!”
“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逃亡之路上,李敬业被部将袭营,最后主动为他和章怀太子断后。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敬业,和章怀太子逃亡的第13天,他们就被人找到了,找到他们的人,正是李孝逸的死士。
这些死士带着他和章怀太子李贤去了扬州,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过农耕生活。
可他难以接受李敬业是被李氏宗嗣所逼杀,陪伴章怀太子数月之后,毅然决然来到越州,在这里做了一个没有度牒的和尚。
天光破晓,在房中枯坐了半天一夜的他,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子。
“敬业,敬业……”
“你大概不会知道吧,在你死后不过十余年,李氏宗嗣就用鲜血把当今皇帝给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些李氏宗嗣,够狠!”
“他们甚至不惜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二位明君,都给拉下来,把他们的‘光辉事迹’公之于众。”
“你可知这是为何?”
“或许你在天之灵,比我更早清楚吧,他们居然是为了让秦王继位之路上没有半分阻碍。”
“李显,有其大伯李承乾之风,可惜早死,否则,未来定然是一代明君!”
“而我,也不想在这里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了,我要去帮那位秦王一把!”
他换上从破旧寺庙老住持那里要来的袈裟,收拾几件值钱物件之后,便踏上了去路。
“昔日的《讨武曌檄》,让大家看见了我的才华,而今,我要让大家看看我的韬略。”
“我骆宾王,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
李存希还在路上。
不过他已经会合了左威卫大军以及左右玉钤卫大军。
再次见到宋无极和李楷固,李存希还是有些高兴的,崇州案后,两人和他就再未相见,如今也作久别重逢。
四支大军合共三十万,后勤补给线太长,为了安稳起见,江南道行军副大总管张仁愿决定,暂缓进军速度,意图稳扎稳打。
还没前进几天,就听说李孝逸出了江东十九州,挥师西进,兵进宣州。
而李存希这边,依旧听从张仁愿的计划,缓慢进军,并不着急从速决战。
而这也给了李孝逸机会,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宣州,又兵进饶州,威逼江州、洪州和抚州。
江州刺史温开急得火急火燎,日夜不得合眼,赶紧向朝廷求援。
又过了三日,李孝逸在饶州陷入攻坚战之时,李存希的中军大营之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客人顶着一个大光头,却没有戒疤,身上的僧袍并不合身,却不三不四的套着,袈裟更不像是他本人的,大了不止一圈。
“不知是何寺方丈,见本王何事?”
李存希和他保持了十足的距离,这才询问起来。
僧人正是一路赶来的骆宾王,他看了看大帐中持刀而立的虎敬晖,又看了看前两日才追上来的李文忠、李元芳二人,再看看马荣、乔泰这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悍匪,最后目光落在了慈眉善目的虚谷子身上。
李存希的中军大营里面,居然只有这寥寥数人,想必都是李存希心腹中的心腹。
骆宾王吐出一口气,便要试探李存希一番,可身后帐篷的卷帘被人掀起来,放完水的武延昊从外面走进来,打了个哈欠。
“哟,来了个和尚。”
“怎么,存希,有个道士就差不多了,怎么还整了个和尚?”
武延昊啧啧称奇,刚靠近,就发现和尚头上没有点戒疤,更惊讶了。
“哟呵,还是个假和尚!”
骆宾王强忍不满,偏着头看过去,却见是一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模样俊俏,身形修长。
他又转向李存希,拱手道:
“小僧前来,但有一事相问。”
武延昊一看骆宾王的作态,呵呵一笑。
“果然不是个真和尚,连阿弥陀佛都不会说,哈哈哈哈哈哈。”
帐中,除了乔泰,其他人表情丝毫不变,唯独他仰头附和武延昊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眼看骆宾王依旧是毫无愠色,李存希的试探也到此结束了,他走下来,远远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