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侧洞坍塌的烟尘未散,混合着浓烈的焦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戚福带着几名硬顶着窒息危险、憋红了脸奋力挖掘的亲卫,双手被碎石尖角磨得鲜血淋漓,硬生生扒开了一块压住活口的石板——
底下露出了丁阿牛那张如同厉鬼的脸!他半身被砸埋在碎石和扭曲的木梁下,额头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糊了半边脸,另半张脸则被浓烟熏得黢黑。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脱框而出的眼睛透过弥漫的尘埃与戚福视线撞上的一刹那,眼中燃烧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足以焚灭一切的、最原始最深沉的仇恨之火!
“报…仇…” 两个带着浓厚血腥气、从胸腔最深处生生挤出来、带着内脏碎块的字,微弱却实质的刀锋,割开了浓烟!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戚福,里面刻印着满地族人的尸体、焚毁的家园、妻子儿女临死前的恐惧……那是灭族绝户的血债!
戚福的心猛地一沉!他伸手要去拽开压在丁阿牛身上的最后半截焦木——
“轰隆!”
头顶本就不稳的土窑结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又一次小范围的塌陷砸下!
“小心!” 亲卫猛扑将戚福扑开!
待尘埃再次落定,戚福推开亲卫再看——丁阿牛身陷的坑口,已被彻底封死!连同他刚刚伸出的、满是血污泥泞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手,也被永埋!只有那片新压实的死寂废墟,宣告着又一个刚抓住希望的求生者被拖入永恒黑暗!
“少爷!!”亲卫目眦欲裂,绝望地用拳砸着冰冷坚硬的冻土!
戚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血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混入脚下一片早已分不清血还是泥的污秽。他僵立在原地,看着那片新鲜的坟茔,一尊被地狱之火煅烧过的沉默雕像。
另一条线上的追逐,同样惨烈收场。
勃搏带着阿里仔和十几个身手最好的猎手,追着那鬼魅“虎脸”消失的方向,在断墙残垣间与对方缠斗。
“虎脸”像滑不溜手的泥鳅,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发起攻击,利用崩塌地形和火焰阴影完美规避围堵!
他并未恋战,一心只想遁走!勃搏拼死封堵,却被对方那诡异的短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抹过腰腹!
尽管咬牙避开要害,但也瞬间飙出的鲜血和巨大的贯穿力让他眼前一黑,战力瞬间瓦解!
瘦小的阿里仔犹如发狂的幼豹,不顾生死背上重伤的勃搏,拼着后背挨了一记狠踹,硬是死死咬住对方逃离路线!可终究人力有穷时,“虎脸”冷笑一声,一个诡秘如蛇般的身法转折,瞬间没入一片燃烧正烈的半塌木楼残骸深处,再也捕捉不到一丝踪迹!
阿里仔背着陷入昏迷的勃搏,跪倒在滚烫的余烬旁,对着那片吞噬敌人的火海发出野兽般不甘的咆哮!
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光线,艰难地穿透厚厚的烟云和飘落的黑灰,照在已成废墟的讫寨上。
哭泣?没有哭泣。连哀嚎都耗尽了气力。幸存者麻木地聚集在相对安全的角落,脸上是空洞的绝望。妇孺紧紧依偎在一起,眼神呆滞地望着仍在冒烟的焦土。
丁阿牛被两个汉子抬着,他身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但额头那道裂口依旧狰狞。
他闭着眼,紧咬着牙关,身体因剧烈的愤怒和伤痛而无法抑制地痉挛,却再不发出一声悲鸣。沉默,比恸哭更令人窒息。
戚福一言不发,强硬的命令,刺破麻木的氛围,将讫寨仅存的几十号幸存者连抬带扶,不容反抗地撤向走寨。没有安抚,没有承诺,只有强硬的行动力。队伍沉默地穿行在回程的积雪中,像一支刚从地狱最底层的油锅里爬出的送葬队伍。
走寨厚重的寨门在身后轰然落地,扑起的碎雪粒子像烧散的纸钱翻飞。戚福甚至没有看一眼安置丁阿牛和其他幸存者的临时角落,任凭兹马和亲信们去安排。他现在像是压抑到了极点的火山,浑身裹挟着讫寨的火灰、泥土、血腥气与那无处发泄的、焚烧肺腑的冰冷怒火,带着一身令人望而生畏的煞气,猛地撞开了内院议事紧闭的门!
大步流星,衣袍下摆带起的风吹灭了将息的火把。没有丝毫停顿,一脚踹开了内屋那扇始终紧闭的木门!
内屋内。
容玛依旧蜷缩在厚厚的被褥中,脸色苍白如纸,神情楚楚可怜。
听见破门巨响,她猛地“惊醒”,眼中瞬间蓄满惊惶的泪水,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瑟瑟发抖,用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声音怯怯呼唤:“少…少爷?您…您回来了?是不是出……”
戚福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门口,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他就这样站在门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淬过寒毒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苍白柔弱、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的脸上。
寨外的跑动的身影、低声呵斥声、丁阿牛绝望的嘶吼、勃搏昏迷前涌出的鲜血、阿里仔背上醒目的脚印、土窑废墟下沉寂的死亡……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巧合,所有无处发泄的愤怒与悲怆,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柔弱无辜到极致的脸,死死堵在了喉咙!
戚福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脖子上青筋如虬龙般贲起。那双因疲惫、愤怒、悲哀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容玛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要将这千回百转的戏码彻底看穿!
时间仿佛凝固。
容玛似乎被他那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又暴烈如兽的眼神吓呆了,眼泪无声地滑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半晌。
戚福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砂轮摩擦铁石、低哑到极致的闷吼!那不是一个清晰的字,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崩溃的、混合了暴怒、怀疑、厌憎和巨大挫败感的宣泄——
“操!”
这一个字,如同炸雷闷响在这狭小的内屋里!带着浓浓的腥气!他猛地抬脚,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木盆上!木盆轰然粉碎!木屑纷飞!
随即,看也不再看容玛一眼,猛地转身!木门在他身后被巨大的力量“哐当!”一声死死摔上!震得整面墙都在簌簌落灰!
内屋。
随着摔门巨响,容玛脸上那凄楚的眼泪和瑟瑟发抖瞬间消失无踪。
她缓缓坐起身,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淬毒的钢针,无声地钉在紧闭的门板上。
嘴角,悄然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近乎残忍的弧度。
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抹去脸上残留的湿痕,动作优雅而镇定,与刚才的柔弱判若两人。目光扫过地上破碎的木片残骸,眼神深处是一片毫无温度的漠然。
门外几步远处。
戚福胸膛剧烈起伏,背靠着冰冷的石墙。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和木架碎裂的巨响,宣告着某种平衡的彻底打破!寨外血仇未报,寨内疑云翻涌,幸存者的麻木、旧伤的疼痛、新仇的焦灼、暗谍的窥伺……所有的压力俨然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压在他的脊梁之上!
然而,就在这狂躁的死寂中——
“报!”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走寨传信斥候,扑倒在戚福脚前。他背上插着半截断箭,气若游丝,眼睛却死死盯着戚福:
“少…少爷!小蝇坑…栾卓大哥……中了埋伏!兄弟们……死伤惨重……对方……有……有铁甲……” 话未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蝇坑!栾卓!铁甲?!
最后的消息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戚福猛地抬头,望向苍茫阴霾的天空,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黑手,正朝着整个走寨,缓缓合拢!走寨的天空,彻底笼罩在腥风血雨的黑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