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提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一双漂亮的眸子深沉地凝着她。
看着她目不斜视走过自己,在小兽人面前停下脚步,弯下腰身,张开怀抱,语气即便略带愠怒也柔软得像云朵:“小乖,我不是让你在里面呆着吗,怎么跑出来了?”
那个被叫“小乖”的小兽人就趴在她肩头,窝在她温软的怀里。
两个人的行为娴熟极了。
小乖用那双兽人特有的、大于常人的水灵灵的黑眸子撒娇:“我睡醒了,找不到姐姐,担心姐——啊啊啊!”
蹭了不到一秒,小乖后颈一紧,脚下悬空,竟是被一只大手拎到了半空中。
“姐姐从哪儿给我找来这么一个便宜弟弟?”哈提唇角勾着。
“你做什么?!快放开他!”夏漾漾一着急,立即踮起脚去捉空中的小乖。
“姐姐不会抱,兽人从小就是被母亲咬着后颈长大的,他们喜欢这样。”哈提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我不喜欢不喜欢!疼呜呜呜呜呜!”
可怜的小家伙被哈提恶劣地拎高,像个漂泊无依的待宰鸡仔,被他粗鲁又随意地扯扯小短腿、揪揪皮毛,她左右扑空都夺不回来。
“放我下来,姐姐救我,呜呜呜,坏蛋,放开我啊!!”小家伙挣扎不脱,张开喉咙眼儿就是哭,吵得人心烦。
“哈提你欺负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血脉差了点儿,品相也不行,还有点儿掉毛和藓病……没想到跟我呆了那么久,姐姐的品味依旧这么…”哈提微微停顿,寻找最轻蔑又贴切的词,“别具一格。”
他手一松,将小脏包扔回夏漾漾怀里,微微扬起下巴。
并非常慷慨地开口:“不过在我没空时陪姐姐解闷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对跟这种层次的小兽人吃醋没兴趣。
又丑又脏兮兮还是个混血种,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他对他简直就是降维打击,但凡眼睛没长在屁股上,就知道谁才是最漂亮优质的那个。
这回不用夏漾漾赶着,小家伙儿自个儿就哭着跑回屋里去了。
他虽然是混血的兽人,但鼻子比常人灵敏,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人类,他体内流淌的血脉自带威压,他一靠近就会瑟瑟发抖,克制不住地臣服。
狼人残存的基因在警告他,远离这个家伙,那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小插曲过去。
哈提知道自己刚刚话里的刻薄,但这也不能全怪他,任谁被无端抛在皇城,眼巴巴追来却被甩了冷脸,还被外人鸠占鹊巢,都会无心维持体面。
余光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关上门,朝他径直走来。
哈提赌气地背过身去:“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
“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看我被一个假人耍得团团转,心里偷着乐开花了吧?”
身后的脚步声停在距离他一米距离。
哈提双臂环胸,偏了一点儿脑袋,用余光打量她的动静,发现她像块木头一样站着毫无波澜时,思绪变得异常复杂,眸光暗了下去。
脑袋上“彭”地生出两只毛茸茸兽耳,他把脑袋塞到夏漾漾的手下,小声地说:“姐姐一整天没摸我耳朵了,我想要情绪安抚。”
夏漾漾望着这张伏低仰望她的祸国殃民的脸,他两片一贯骄傲的眉毛下塌,眉心往里挤着,金色兽瞳里含着悲伤和委屈,眼尾晕着潮湿。
他似乎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理自己,只知道以往这样做,会让她毫无底线地怜悯心软。
她一直觉得他即便有些手段、任性、自大、还小孩子气,但本质上还是单纯善良的。
可今日一看,曾经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在同一个人身上连栽两次,第一次差点儿要了她的命,第二次葬送了自己对这个世界人性良知未泯灭的最后一点希望。
手心传来的柔软温热触感也变得陌生。
真不愧是纯血狼人啊。
能叫昔日如此强大的女巫都为之着迷,背叛人类,甚至燃烧生命烙下诅咒。
殿外又下起了雪,飘到教堂内,在地面凝成一层白色薄霜。
哈提看到她唇角下压抖了几下,像是在扼制某种痛苦,他手里的温度被抽走了。
她灰败的视线里含着几分嘲讽:“是你杀了斯佩林格主教吧。”
陈述的语气如此凿定。
哈提蹙起眉,眨了眨眼,表情完美得没有破绽:“不是。”
夏漾漾凝视着他,两人之间的某样东西被他这两个字的否定裂开缝隙,即便泪光浮动也依旧面无神情,骨子里的柔韧又不允许她失去自己的骄傲。
“我是无辜的,斯什么格,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干嘛要杀他?”
“……”
“何况,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我亲自下手,那个什么斯林的一听名字就又老又丑还没钱。我出场费可是很贵的,就他那种标准,我杀他还要怪他抹黑我业绩呢。”
耳畔的话像最锋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剜着她的心,垂在身侧的双拳攥紧,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在指缝处洇出殷红。
原来他以前就是这么骗她的,她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看着她沉沦、看着她一步步为他破戒、看她将他当作最信任之人。
他会不会得意坏了,自己所布之局是多么玄妙,叫她缺爱缺得随便谁的爱都可以,甚至为了留住那点爱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不要。
他每次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时,内心会不会有暗讽声划过,不过演戏而已,只有她真的为之动容。
她唇角一弯,露出一个残酷又凄美的笑:“哈提,我平日待你不薄吧。”
哈提面部的伪装有些僵硬:“……你待我极好。”
她迈开步子走向他,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寒冰与绝望的利刃,穿过两人过往所有情意,直直刺向他。
哈提被她蒲苇般摇晃单薄的身形逼着,一步一步后退。
“第一次相识,我与你真心相待,你害我险些丧命,第二次相见我对你怀有戒备,即便再三威胁却也从未伤你分毫,对你称得上一片真心。”
“……”
“而你,全然不念数月朝夕,死灵节的吐脯,月圆夜的相守……为了得到我的爱,解开狼人族的诅咒,满口谎言,不择手段……我既便是再浅薄无知,也不该再被你骗第三次了吧?”
空气仿佛凝成实质,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
哈提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后腰抵在神像凸出的膝盖骨上。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或慵懒或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被戳穿真相后,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他几次张口,吐出一句苍白的问话:“你怎么知道的?”
人类公主眼眶里溢上泪水,她怎么都没想到,他在被揭露时,问的是这个。
她别开脸,甚至有些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你在杀死斯佩林格时那么心急,就没想到他会把所有有关诅咒的秘密,藏在某处地方吗?”
他想到了,他以为那场大火会抹去所有痕迹和秘密。
人类公主从腰间抽出一柄银白锐利的匕首,捅向他的左心口。
哈提没有躲,甚至眼睛没有眨一下。
那柄匕首在即将刺入皮肤的那一刻,歪向一侧,从他手臂内侧划过,狠狠地扎进银质的神像里。
她下不去手。
无论眼前的人多么撕扯着她的心,她也无法做出伤害他的事。
哈提垂下眸子,眼里光芒黯淡:“对不起。”
人类公主松开颤抖的手,两行眼泪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仿佛刚刚那一刀已经用尽全部恨意。
她旋身就走,像一只穿过暴风雨后挺立着高傲的脖颈的孔雀,走出去几步后,顿足侧首:
“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哈提,你有心吗?”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没停留。
房间里的死寂达到了顶点。
月光依旧斜切进来,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
夏漾漾蜷膝坐在熟悉的软床上,盯着手心缠绕的白色的纱布。
缠绕纱布的家伙手法很娴熟、漂亮,力道不轻不重,照顾到了每一处伤口又不会妨碍到她正常生活。
说来怪有意思的。
她前脚还没踏出教堂,哈提后脚就追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分明一双眼睛凉薄透了,可偏偏表情又仿佛受了天大的责难。
用绵绵的语气示弱道:“你手受伤了,我给你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的。”
她挣了几次也没成功,最后一丝体面险些被怒火和屈辱冲塌:“够了,你再装模作样的有意思吗?你指望我一颗真心被你肆意践踏,为了那点儿可怜的谎言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对面高大的身形似乎在摇晃。
“我没想着践踏你的真心。”
哈提无助地站着看她,那声音又软又弱,简直楚楚可怜:“对不起。”
原来,八面玲珑的家伙也会有除了道歉什么都说不出的情况吗?
夏漾漾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这句话好像一句真话。
但手心的刺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她垂下头,不再看他,压着嗓子里的颤音:“要是你真的对我有哪怕一丝的愧疚、歉意,就放我离开,或者干脆杀了我,别用这张脸假扮我的哈提了,你根本配不上他。”
说狠话当然达不成目的,哈提不顾意愿,把她又带回原来的住处去。
这其实是好事,因为她顶着这张招摇的脸,无论晃到哪儿都是活生生的通缉令。
屋子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她给铃兰浇的水还没干透,只是住在这儿的心境已判若两人。
上药的过程十几分钟,两人全程无话。
那是她过得最漫长的十几分钟,她也终于见到了哈提本来的样子,冷漠、薄情、肆意玩弄别人情感于股掌之间。
系统:[这就是你说的法子?这跟往枪口上撞有什么区别?!]
夏漾漾扬了扬眉梢:[那你说怎么弄?]
系统:[肯定是假装爱他啊,让他放松警惕,相处相处着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夏漾漾:[你看他拿捏人的那一套熟练手段还看不出么?能养出那种骄傲自大又圆滑的性格,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儿里的,这种人根本不缺爱,他喜爱人一分能演出十分,但要让他爱上谁,比登天都难。]
系统:[哼,你的法子更不见得高明。]
夏漾漾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你还没明白,最安全的不是爱上他,也不是不爱他,而是让他分不出到底爱还是不爱。]
系统:[什么意思?]
夏漾漾:[你想呗,如果我爱上他,他一回去保准拿我祭祖,如果我不爱他,他就一刀抹脖子把我心挖了吃了,不论怎么选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但如果……我又爱又不爱,让他拿不定主意呢?]
系统思索片刻,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那他会一直拖延到能看明白你的感情为止!]
夏漾漾打了个响指:[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要我性命。]
系统:[可你们刚刚吵了架,他该不会……真以为你恨他,把你杀了吧?]
夏漾漾意味深长摇摇头:[不可能的,别人估计会,但哈提啊……他太自信了。]
这既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他最明显的缺陷。
经历了那么多世界,这份打心眼儿里的心动是真的,但也仅仅止步于这一点儿罢了。
她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