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夜未眠。
窗外的风像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拍打着窗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有人在门外徘徊,不肯离去。屋内的油灯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盘旋在空中,像极了那年母亲焚香时升起的灰雾。我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张泛黄的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名字:林晚。
那是我的名字。
可它不该在那里。符纸不该写着我的名字。我明明记得,母亲生前画过的所有符,都是为了驱邪、镇魂、封印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可这张符,却像是一道召唤,一道反向的咒语,把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从地底深处唤醒。
我颤抖着伸手,指尖刚触到符纸边缘,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爬行。我猛地缩回手,心跳如鼓。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那声音极轻,像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又像是从我自己的颅骨内部响起的——一声低低的、带着笑意的“妈妈”。
我浑身一僵。
那不是我的声音。
也不是人类该有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地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日记,封皮早已斑驳,边角卷曲,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我颤抖着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它要的不是血,是替身。”
那行字像一把刀,狠狠刺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每逢七月半,母亲都会在院子里烧纸钱,但从不让我靠近。她说,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甩不掉。有一次我偷偷躲在门后偷看,只见她将一个布娃娃放在火盆中央,娃娃穿着红衣,脸上画着诡异的笑容。火光中,娃娃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我吓得尖叫,母亲立刻冲进来,狠狠掴了我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把我关在柴房一整夜,说:“你看见它了,它就会记住你。”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替身,不是献祭,而是替换。它要的,不是一个孩子的血,而是一个孩子的命——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去代替它承受那无尽的诅咒与囚禁。而符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意味着我早已被选中,成为那个“替身”。
可为什么是我?
我继续翻动日记,纸页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翻到中间一页,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小女孩,穿着红裙,站在老宅门前,笑得天真无邪。可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我。
可我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
更可怕的是,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林晚,生于癸亥年七月初七,卒于七月初八。”
我出生那天,就死了?
我猛地捂住嘴,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透了衣衫。我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它会突然跳起来咬我一口。癸亥年……那是三十年前。而我,今年正好三十岁。
难道……我不是人?
还是说,我根本就是那个“替身”本身?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活着的?
我跌坐在地,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母亲从不让我照镜子;每逢我生病,她便在床头挂一道符;我从小到大,从未留下过影子照片;我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可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还有那个娃娃。
那个总在梦里出现的红衣娃娃。
它总坐在我的床头,轻轻叫我“晚晚”,声音甜得发腻。我问它是谁,它就说:“我是你啊,你忘了我了吗?”
原来……它才是真正的林晚。
而我,是它找来的替身,借着她的名字、她的躯壳,活在这世上。可如今,期限到了。它要回来了。
我抓起那张符纸,冲到院中,颤抖着点燃火折子。火苗窜起的瞬间,符纸上的名字突然扭曲,像活过来一般,在火焰中扭动、挣扎,仿佛有生命在哀嚎。我死死盯着火焰,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我不该存在的……对不对?”我喃喃自语,“我本该在那天就死的。是你……是你替我活了下来,现在,轮到我了……”
火焰越烧越旺,符纸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可就在我转身欲走的刹那,我听见了——
笑声。
清脆的、孩童的笑声,从火堆中传来。
我猛地回头,火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灰烬旁,穿着红裙,头发扎着两个小辫,背对着我。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惨白的皮。
可她还在笑。
“晚晚,”她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瘫坐在地,动弹不得。寒风卷起灰烬,像无数只手抚过我的脸。我忽然明白,母亲为何要画那道符——她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囚禁它。她用我的名字作为封印,将那个真正的林晚困在符中,让我这个“假货”得以苟活。
可如今,符毁了。
封印破了。
它回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我的手开始变得透明,皮肤下浮现出青黑色的纹路,像是符咒的痕迹。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它正在吞噬我,将我一点点抹去,就像我从未存在过。
我挣扎着爬向屋内,想再看一眼母亲的日记。可当我翻开最后一页时,却发现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
“替身终将归位,罪念永不消散。”
字迹,竟是我的。
我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原来,从写下这行字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它早已潜入我的意识,操控我的手,写下这注定的结局。我所做的一切,逃、烧符、挣扎,都不过是它安排好的仪式。
我是它的桥,它的路,它的门。
而现在,门开了。
我缓缓闭上眼,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意识如烟般飘散。最后一刻,我听见那个红衣娃娃站在我耳边,轻轻说:“谢谢你,替我活了这么多年。”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我家门敞开着,屋内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本破旧的日记,火盆里残留着烧尽的符纸灰烬。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只有巷口的小孩说,那天早上,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牵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哼着童谣,慢慢走进了老宅的深院。
而那首童谣,正是母亲生前常唱的那首:
“七月七,鬼嫁衣,
借人皮,换命归。
谁若回头望一眼,
魂落黄泉不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