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海之滨,南城已无北地寒意。秦文一行抵达时,蒸汽船所携重油已快见底。
望着眼前既陌生又透着一丝前世熟悉感的景象,秦文心绪微澜。
码头景象,令王胖子、冬雨等人瞠目结舌。几艘庞然大物泊于深水处,长逾数十丈,五桅如林,高耸入云。
船弦边,身着猩红短袄、头插翎羽的卫兵持矛肃立,船首更有一根向前斜刺的长桅,俨然是驶向大洋的巨舰风范。
然而细观之下,其驱动仍是风帆人力,并无水轮或蒸汽机的踪影。
“丁南!”秦文沉声唤道。
“属下在!”
“严令:外人不许登船,尤其不得靠近蒸汽机舱!船上通晓轮机者,一律禁止下船,违者重处!”
秦文目光扫过那些异域巨舰,技术壁垒,便是安身立命之本。若被这些海外来客窥得奥秘,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明白!绝无疏漏!”丁南肃然领命。
安排妥当,秦文带着冬雨、王胖子等人踏足南城码头。
甫一登岸,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丁君澜。
她与其父丁守正,依秦文先前信中所嘱,已乘海船先期抵达。
“君澜。”秦文唤道,心头泛起一丝酸涩。
眼前的女子身形更显清减,眉宇间带着风尘与疲惫。这本该是深闺娇养的世家小姐,却被时势推至商海风口浪尖。
“东家……”丁君澜喉头哽咽,万语千言一时竟难出口。
冬雨见状,机敏地上前一步,盈盈一福:“婢子冬雨,给小姐请安。”
这声问候打破了凝滞。丁君澜强抑心绪,对秦文道:“住处已备下,东家请先入城安顿。”
南城的城墙比北方低矮许多,不过三丈,守城兵卒的装束也迥异。冬雨好奇地东张西望:“东家,太福祥那边冷得紧,这里怎么像春天似的?”
“此地是南方,气候温热,如同太福祥比苏城冷些,一个道理。”秦文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冬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码头离城门不远,一行人穿行于熙攘街市。南城风貌与北方大异,建筑精巧,行人服饰鲜亮,最难的便是那迥异的方言,冬雨和王胖子听得一头雾水。
不多时,一座气派的府邸出现在眼前,门楣高悬“丁府”二字。
“东家,到了,这是我丁家在南城的一处产业。”丁君澜引路道。
踏入府门,庭院深深,仆役穿梭,见有贵客,皆垂手侍立路旁,规矩森严。
“世家气象,果然不凡。”秦文半是感慨半是调侃。
“你们两个人在外等候片刻。”秦文对冬雨和王胖子说道。
“请东家随我来,家父在花厅等候。”丁君澜说着,引秦文向内走去。
秦文脚步微顿:“这……我该如何称呼令尊?”
丁君澜亦面露难色。岳父?名分未定;丁老爷?又显生分。
“父亲已在等候,东家先请入内吧。”她只得如此道。
步入花厅,陈设虽非极尽奢华,却也透着世家底蕴。丁君澜快步上前:“爹爹,秦文来了。”
秦文拱手,依着商贾间的礼数,不卑不亢道:“秦文,见过丁老板。”他选择了一个南城的尊称,深施一礼。
丁守正端坐主位,将秦文上下打量。
年岁二十出头,衣着虽整洁却算不得华贵,尤其那一头短得刺眼的发式,与当下士绅商贾的冠戴之仪格格不入。
仅此一端,便令丁守正心中对其印象跌至谷底。他丁家累世簪缨(商贾巨富),最重体统容止。
秦文这副模样,在他眼中便是“失礼”二字。
秦文亦察觉对方既未还礼,也未让座,心中不悦。
若非顾及丁君澜颜面,他早已拂袖而去。此刻,他只平静道:“正是在下。”
“君澜执意要老夫南下,道是秦东家欲在南城有所作为,定要见上一面。”丁守正端起茶碗,语气淡漠,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有劳丁老板奔波。”秦文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
丁守正微微一怔,这年轻人既不惶恐,也无讨好之意。他放下茶碗,正欲再言。
“丁老板”秦文忽然开口,语气一转,带着几分疏离,“秦某今日登门,非为叙旧攀谈,实为合作之事而来。”他目光坦荡地迎向丁守正。
“放肆!”下首坐着的一个青年拍案而起,正是丁君澜的兄长丁兴旺。他一脸怒容,“市井之徒,安敢在此狂言!若非舍妹为你百般说项,凭你这等样貌行止,也配踏入我丁家大门?”
“这位想必是丁兴旺丁家少东家了。”秦文目光转向他,语气淡然。
“既知是少东家,竟敢直呼名讳!”丁兴旺怒道。
秦文看他一眼,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少东家?呵。”他不再理会丁兴旺,复对丁守正拱手,“丁老板既无商谈之意,秦文不便叨扰,改日再议。告辞。”言罢,又对脸色苍白的丁君澜道:“丁掌柜,今日搅扰了。”语毕,转身便走,毫无留恋。
这决绝的离去,出乎丁守正意料,更令丁君澜措手不及。唯有丁兴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丁君澜狠狠瞪了兄长一眼,又看了一眼愕然的父亲,一咬唇,转身追了出去。
“你……怎不留下陪令尊?”秦文见丁君澜追出,放缓脚步。
“在他眼中,早已没了这个女儿。”丁君澜语带苦涩,“若非东家的白糖生意尚能入眼,他岂会纡尊降贵来此南城?”
“本想借丁家之势,共谋南海之利,奈何……”秦文摇头,“世家门第之见,根深蒂固。”
“是君澜思虑不周,未能周全……”丁君澜声音微颤,满是委屈。
“错不在你。”秦文语气缓和,“丁家这身骄矜之气,是该磨一磨了。”
“那……合作之事?”丁君澜担忧地问。
“无妨。”秦文望向远处海天,“大梁内里纷争不休,南城天高海阔,反是避风良港,兼之冬日暖煦,正宜久驻。我们在南城,时日方长。”
“东家欲居何处?城内宅邸?”
“不,此次买在城外,最好临河靠海之地。”
“这是为何?”丁君澜不解。
“为的是造船。”秦文眼中光芒微闪,“北方天寒,冰封难行。唯此南海之滨,四时皆可扬帆。我欲在此,建一座能造铁甲巨舰的船坞!”
二人回到码头,秦文暂未提丁家不快,只吩咐丁南速寻牙行,物色适宜之地,尤以现成的造船坊为佳。
不过半日,丁南便回禀:“东家,打听到了!城东约六十里外,确有一家老船厂,在大梁也是数得着的名号。只是……听闻因常受倭寇海匪侵扰,东家不堪其扰,正欲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