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纪闻得问话,缓缓起身时,半点不显仓促。他对着御榻深深躬身长揖,腰杆弯得规整,直起身时,目光清明如镜,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都落得扎实:“陛下明鉴。河南布政使张璁,原该是替陛下安抚地方的臣子,却辜负了圣恩。张举一案初时不过是量刑重了些,可都察院与刑部的会勘本上写得明白 —— 他不是失察,是有意包庇王亿、李思仁二人,连科道官们瞧不过眼,才联名弹劾的。”
王琼在旁听得,也跟着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忧思:“陛下,河南是中原的腹心之地,又是漕运的要紧关卡,最该以安稳为先,好好安抚百姓才是。怎可任由酷吏行事,寒了百姓的心?这般下去,外头人要说陛下失了仁政,如何彰显陛下的圣德呢?” 说着又深揖了下,态度愈发恳切:“臣倒有个浅见,张璁该免了官,王亿、李思仁也该罢官流放,也好给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裹得人心里发沉。张仑坐在一旁,锦墩上的织纹都快被他指尖捻平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们这俩老狐狸,好狠的手段!借着张璁的案子,是要把河南官场连根拔起,清得干干净净!什么 “彰显圣德”,分明一个是要推翻张璁在河南定的所有章程,另一个是想趁机把河南的差事揽过去,摘现成的桃子!
他眼角扫过毛纪的端肃、王琼的恳切,嘴角抿成道冷硬的线,藏在袖中的手早攥得掌心生疼,连指节都泛了白。
毛纪却像没瞧见这暗流似的,转头看向王琼,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倒要请教王阁老,山西李福达那妖贼谋逆的案子,牵连的人更多,闯下的祸事也更深,依阁老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深吸口气,胸膛起伏了两下,语气陡然沉了几分,连眼神都冷了:“李福达那妖獠,借白莲教的邪祟说辞哄骗乡野愚夫,竟聚了数万之众,还在山坳里私铸兵甲、囤粮积草,其反心昭然,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等想颠覆朝纲的逆贼,便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抵不过他造下的罪孽!更让人恨得牙痒的是,此獠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卫指挥使,还敢暗中勾连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传递的密语,都有实证在案!山西巡抚与巡按联名递来的会勘本上,连李福达画押的指印都写得明明白白 —— 他勾连的,正是如今提督锦衣卫、袭着武定侯爵位的郭勋!”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殿中。
秦金下意识抬眼,飞快瞄了眼张仑的神色,又忙低下头去,指尖在袍角上捻来捻去。王宪也倒吸口凉气,眉头拧成个紧紧的川字,放在膝上的手攥着袍角,指腹都快把布纹磨平了 —— 牵涉到这般手握实权的勋贵侯爷,可是天塌下来般的大案!处置得稍有差池,便是朝野震动,搞不好还会……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后颈发僵。
张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似冻住了。便是心里早有最坏的打算,此刻被这话戳破,依旧像遭了雷击般懵了片刻。他没料到王琼竟不顾往日半点情面,为了拱火,连张璁的事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把郭勋拉了进来!
他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脸上竭力装着镇定,可起身时,锦墩被带得在青砖上刮出道刺啦声,格外刺耳。他瞪着毛纪,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勋贵世家的威严:“毛阁老!你怎可这般信口雌黄!郭勋是开国勋臣之后,武定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子弟都是捧着丹心侍君的人,怎会与那山野妖人为伍?这定是小人设下的圈套,要离间陛下与勋臣的君臣情分!毛阁老只凭山西一面之词,便要置国之勋戚于死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转向御榻,袍角都带了风,深深躬身下去,腰杆却挺得笔直,语气里又恳切又悲愤:“陛下!臣敢以英国公府百年基业担保,郭勋绝无此心!这案子里定有蹊跷,求陛下明察秋毫,别让忠良蒙了冤,寒了天下勋臣的心啊!”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倒似郭勋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 实则他心里转得飞快:毛纪仗着那点 “实证” 不依不饶,眼下只能硬顶,咬死是诬告,先保住郭勋的性命,再慢慢想办法翻案!
“哼!” 毛纪半点不让,冷笑一声,袖袍轻轻一拂,语气里满是冷峭:“英国公说构陷,可李福达供出人证、物证,都能对得上,科道见过郭勋的手笔不少,那书信上的字迹 —— 这等铁证,难道是凭空编出来的?您说担保,您担保得起郭勋的性命,却担保不起大明江山的安稳!若今日放过他,他日再有勋臣效仿,那社稷岂不是要乱了套?”
王宪一直瞧着二人争执,见殿内气氛越来越僵,连忙劝道:“二位且息怒,陛下御前,争闹不是办法,失了体统。” 他转向御榻,语气依旧沉稳如旧:“陛下,李福达一案牵连勋贵,事关重大。首辅说要查,是为社稷防患,怕漏了逆贼;英国公说有蹊跷,是顾念勋臣体面,怕冤了好人,都有道理。只是郭勋身份特殊,既掌着锦衣卫的实权,又系着世爵的名分,处置上半分差池都不行。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让三法司会同北镇抚司,把所有供词、书信、信物都复核一遍,连传递路径、见证之人都查得明明白白,辨清真假,别冤了无辜,也别放了国贼,之后再请陛下圣裁,方为稳妥。”
可御榻上的朱厚照,早不是被他们牵着走的寻常帝王了,他在后世只听说过嘉靖皇帝被勒脖颈,还未听闻郭勋勾连白莲教谋逆这种事。
他依旧闭着眼,指尖在玉虎的纹路里慢慢摩挲,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只偶尔咳两声,喉间滚过闷响,倒似殿里这惊天动地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一般。
秦金见圣上却始终没开口,知道此刻不表态不行,忙起身躬身道:“陛下,诸位阁臣说得极是,老成谋国,句句在理。这两案原不是一回事 —— 张璁的事,不过是藩台处事不当,错用了包庇之心,陛下训斥几句,让他改过自新便是,犯不着兴师动众;可郭勋这事,是通逆的大罪,若查不实,忠良蒙冤,往后没人敢为朝廷尽心;查实了,又怕牵动勋贵势力,让朝局动荡。所以处置的法子,务必慎之又慎,既要明正典刑,堵住天下人的嘴,也要顾全大局,别让人心惶惶。臣以为,就依王阁老的意思,让三法司与厂卫一同复核,查得实情后,再请陛下定夺,最是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