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勋忙欠了欠身,语气愈发恭敬:“陛下这话折煞臣了!臣怎敢做表面功夫?每一户的租子都按新规矩算,减下来的银子当场退回去,佃户们手里都有凭据。”
朱厚照听得兴起,身子往前倾了倾,指了指案上的青花笔洗:“这话听着倒实在。魏彬提督皇庄,没少给我说庄家里的管事,总想着多捞些好处,没少在租子上做手脚,如今减了租,你们家的没意见?”
郭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叹道:“爷您连这都知道!可不是嘛,头几日有个管了三十年田庄的老管家,还来跟臣抱怨,说减租少了进项。臣当即就把他骂了回去,说这田庄的租子本就该让佃户喘口气,再敢私自在租子上动手脚,直接打发回老家!如今那些管家都老实了,再不敢多嘴。”
朱厚照哈哈笑起来,随手拿起案上的洒金笺纸,指尖捏着纸角晃了晃:“你倒还算有主意,没被那些老油子蒙了。咱家再问你,佃户们日子松快了,田庄的收成可有影响?别到时候租子减了,收成也跟着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朱厚照目光转了转,忽然看向郭勋,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对了,李福达那案子,不日就会三法司会审,你该听说了吧?”
郭勋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忙垂手回话:“回爷的话,臣听说了,臣看走了眼,不知那张寅便是白莲妖僧李福达,这是臣的过失。” 他说这话时,指尖悄悄攥紧了袍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又飞快掩了去。
朱厚照指尖仍搭在案上,听郭勋说 “看走了眼”,倒没立刻接话,只端着那盏碧螺春,眼瞧着茶汤里的细白毫尖缓缓沉底,浅绿的汤色映着窗棂透进的日光,漾出几分柔和。半晌才抬眼,目光落在郭勋攥着袍角的手上,语气听不出喜怒:“看走眼也是常情,这李福达改头换面做了张寅,连地方官都被蒙了,何况你日日在京中理事。”
郭勋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却不敢抬手去擦,只低声道:“爷这般体谅,臣更觉惶恐。前儿臣已把府中与张寅有过往来的下人都查了遍,若有半分牵扯,定不徇私。” 他说这话时,声音微微发颤,眼底那点复杂又冒了出来,像茶汤里没沉透的毫尖,一闪便又压了下去。
朱厚照轻轻吹了吹茶盏浮沫,茶叶在盏中打着转,香气漫开来,却没驱散书房里的几分滞涩。“英国公、定国公没少给你说好话,” 他慢悠悠补了句,指尖在盏沿轻轻划着圈,那圈缠枝莲纹细若蚊足,倒被他摸得发亮,“你不知道御前会议上英国公和毛纪争论的面红耳赤,还说你素来谨慎,不过是被妖人欺瞒,劝我别太较真。”
郭勋忙抬头,眼里闪过丝感激,又飞快垂下:“国公爷们素来体恤臣,臣...... 臣无以为报,只能往后更尽心办事,不负爷的信任,也不负国公爷们的周全。”
他说着,偷偷瞥了眼朱厚照的神色,见陛下仍望着茶盏,嘴角似有若无带着点笑意,悬着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唉.....”朱厚照叹了口气,又抿了口茶,茶汤入喉带着清甜,却没冲淡他话里的几分郑重:“原本想着等今年日本的贡银、铜送到京里,有了功勋便让你如同英、定一般协理阁务,让你入阁呢” 说罢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放,盏底与案面相触,发出 “当” 的一声轻响,在这静悄悄的书房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郭勋闻言,身子猛地一震,方才还攥着袍角的手倏地松开,指节因骤然失力泛着白。他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眼泪 “唰” 地就滚了下来,砸在身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忙膝行半步,声音哽咽得发颤:“臣... 臣何德何能,劳爷这般赏识!从前臣识人不明,险些误了大事,如今爷还念着臣的好... 臣就是万死,也难报爷的天恩啊!” 说着便要俯身叩拜,额头都快触到地面。
朱厚照忙抬手按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郭勋袍角的汗湿,带着点潮热。
窗外忽然传来葡萄藤叶簌簌的声响,一阵风卷着暑气闯进来,吹得案上洒金笺书页 “哗啦” 翻动,连墙上挂着的《秋江待渡图》都晃了晃,画里待渡人的衣角似也跟着动了动,倒让这满是情绪的书房,添了几分活气。
朱厚照的目光从郭勋泛红的眼角移开,转向窗外 —— 几只麻雀正落在藤架上,啄着青葡萄,时不时扑棱下翅膀,留下几片打转的碧叶。他的语气才缓了下来,像被风拂过的茶汤,少了几分郑重,多了些帝王的无奈:“你也知道,国家有制度,朝廷有律法。李福达的案子牵连着三法司,满朝文武都盯着,有些事... 我也做不了主。”
郭勋仍垂着头,眼泪还在往下掉,却慢慢稳住了声音:“臣懂... 臣都懂。爷能有这份心意,臣已心满意足,往后便是做些跑腿的差事,臣也定尽心竭力,绝不让爷失望。”
他抬手用袖角擦了擦泪,却没敢擦得太用力,怕弄乱了发髻,失了体面,只任由余泪挂在颊边,映着窗光,像颗没干的露珠。
朱厚照看着他这模样,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又碰了碰案上的茶盏,茶汤已凉了大半,茶毫都沉在了盏底:“起来吧,地上凉。你若真记着我的心意,往后便在正事上多用心,别再出岔子 ——把事情说清楚,交代清楚,解释了众人的疑惑,放心,不会冤枉你。”
接着看向郭勋:“等过了这阵子,总有你出力的地方。”
郭勋闻言郭勋忙应道:“臣省得!臣一定交代清楚!” 他说这话时,腰杆挺得更直了些,颊边的泪痕虽未干,眼底却多了几分坚定,像蒙尘的铜镜被擦净,露出了光亮。
朱厚照见他这般模样,嘴角似有若无勾了勾,抬手端起那盏凉茶,却没喝,只转着茶盏道:“好,但愿你能安稳过关。”
郭勋忙躬身:“臣谢陛下。” 正说着,廊下忽然传来小厮轻细的脚步声,捧着个描金漆盘,盘里放着盏新沏的热茶,水汽袅袅,还飘着片茉莉花瓣。小厮不敢进屋,只在门口道:“侯爷,新沏的茉莉茶。”
朱厚照瞥见那热茶,对郭勋道:“送进来吧,这屋里的茶凉了,换盏热的。” 郭勋忙应了声。
夏助闻言便伸手去接过茶盏。
郭勋见此本想伸手,却见夏助将茶递给他,郭勋忙亲自将茶盏递到朱厚照面前,轻声道:“爷尝尝这个,是江南新送的茉莉,用井水湃过,不那么燥。”
朱厚照接过茶盏,鼻尖先沾了缕清香,浅啜一口,茉莉的甜香混着茶香在舌尖散开,比先前的碧螺春多了几分柔润。“倒比凉茶爽口。” 他赞了句,目光又落回郭勋身上,“你也坐吧,站了这许久,腿该酸了 —— 方才那把玫瑰椅,你坐着歇歇。”
郭勋忙摆手:“臣不敢!臣站着就好,能陪爷说话,已是臣的福气。”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在朱厚照的目光下,轻轻挪到对面椅子上,只沾了个椅边,双手放在膝上,像个听话的学子。
二人又聊了些。
一旁夏助听着,悄悄往窗外瞥了眼,见日头已过正午,便轻咳了声:“爷,时候不早了,若再待下去,怕家里人要惦记。”
朱厚照摆摆手,又看向郭勋:“罢了,今儿就聊到这儿。你虽被禁足在家,但还可以呈本,不用绕那些弯弯绕。”
郭勋忙起身拱手:“臣遵旨!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