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你同意了我的请求,嗯……好像只有你一人过来了,「疯狂的破坏者」死了吗?”普通男问。
“她死了。”桑尼回答。
普通男点点头,神情逐渐变得温柔。
“你认为她该死吗?”桑尼好奇问道。
“我没有审判她的权利,审判她的不应该是你们吗?狄克兰特,即便你问我这个问题,她是否该死,我给不出答案。”
“嗯……那么,你该死吗?”
“是的,我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死去了啊。”
普通男说完,向着桑尼的大概位置苦笑:“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事情呢?”
“我并非是观测世间的神,故而也并非全知全能。”
“哈……”
普通男叹了口气,抬头面朝夜空,缓缓说道:“我要是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就好了。”
“放心吧,今天没有星星。”
“这不是放心,而是死心。”普通男遗憾笑道。
不知不觉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害怕桑尼,内心也不再奢望观星的心愿,也许这是将死之人必有的释然。
“你把我叫到这里,有什么想说的吗?”桑尼问。
“您的记性真差,我要忏悔,不是吗?”
“……请开始吧。”
“也好,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普通男保持仰望星空的姿势,娓娓道来:“这是我的秘密……我也曾是,不,我永远都是——罪恶难赦之人。”
“不过……”他自言自语,“我的人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真正结束的呢?我不会忘,我不会忘掉754年的那一天。”
“那是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夜晚。”
“赫卡迪,和「星」是朋友。”
“剧院后山的断崖是赫卡迪的秘密基地,每当夜幕降临啊……那个十六岁的平民男孩,赫卡迪,就会爬上山路,来到那片突出于城市上方的岩石平台。”
“从山崖平台下望去,整座城市的灯火就好像……好像天上倒过来的星河。”
“赫卡迪爱星星,他永远都认为头顶的星空不受任何尘世干扰,干净,明亮,好像啊,真的清晰得能够触手可及。”
“那是呀……年轻的赫卡迪赫卡迪裹紧麻布外套,那会儿,春天的夜风还不像今晚这样,还有些冷。”
“赫卡迪在那儿调整他自制的木质星盘,还试图校准天鹰座的位置。你不知道这个星盘是他用三个月时间在木匠铺打工换来的边角料做成的,是心血,虽然粗糙,却比任何珍宝都更让赫卡迪珍视。”
普通男闭着双眼,却用手指在地上划出一个简略的星宿图,其上方仅有几个主要星辰。
“阿尔法星的位置不对。”桑尼冷冷提醒道。
普通男怔了一下,笑道:“你真是聪颖多识,对,说得对,是该偏西,但这里我是故意画错的,因为赫卡迪当年也画错了。”
“嗯。”
“唉……”普通男叹了口气,叙述道:
“那时,赫卡迪画错后,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真吓得赫卡迪差点摔下悬崖。那声音说,天鹰座的阿尔法星应该再偏西一些。”
“赫卡迪转过身,他还很有怨气,回过头却看见一个深蓝斗篷的女孩站在月光底下,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兜帽底下露出一缕淡金色的发丝,还有……星辰一样美丽的眼睛。”
“你、你是谁?青涩的赫卡迪当时结结巴巴地问,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很猛烈,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女孩惊人的美丽——她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几乎透明,眼睛像是融化的金黄星辰。”
桑尼无声打了一个哈欠,老实说,他有点困了,这几天他没有一天睡过一次好觉,普通男的话在他听来就好像催眠的睡前故事。
好在,普通男依旧讲得振奋,毕竟他看不见偷偷打盹的桑尼。
“女孩走过来说,我只是路过。她那美丽的目光啊……就落在了赫卡迪的星盘上,她说,你的仪器做得很精巧,但角度偏了五度。”
“后来,赫卡迪经过印证,就真的很惊讶,他发现女孩说得完全正确。接下来两个小时里,他们并肩坐在悬崖边,讨论着夏季大三角和即将到来的英仙座流星雨。”
趁着普通男停顿的时间,桑尼插话道:“那她真的很有耐心,就像我一样。”
普通男苦笑着点点头:“女孩对星辰的了解远超赫卡迪见过的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那晚临别前,也不知怎么,赫卡迪鼓起勇气作了自我介绍。”
“他说啊,我叫赫卡迪,我以后还能请你教我天文的事情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怜悯赫卡迪作为平民,少有接触天文的机会,她看了几眼大剧院,过了一会儿,然后对赫卡迪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她说,我是……嗯……就叫我「星」,明晚如果天气晴朗,我还会来这里。”
“赫卡迪很开心,那天之后,他们几乎每周都有至少一两天晚上在断崖相会,其实这也是女孩来到那里的频率,赫卡迪每晚都会去,从傍晚待到深夜。”
“「星」呢,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不解释自己的来历。赫卡迪注意到她的斗篷内衬绣着精致的银线,说话时带着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接触到的的高雅腔调,那时,赫卡迪还以为,「星」就是天使,是神秘到来和他幽会的女神。”
“但「星」对夜空星宿的痴迷,这一点与赫卡迪如出一辙。”
桑尼顿了顿,他觉得,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他并不懂或多或详细的天文知识,仅有的那一部分也是被强迫学来的。
普通男继续讲述:
“好像是……我想想,嗯,应该是一个温暖的五月夜晚,「星」指着东北方的天空,抓住赫卡迪的手臂,告诉赫卡迪:看,那是仙女座星系。距离我们无比遥远,但又是我们肉眼可见最远的星系。”
“赫卡迪那会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后来才知道「星」说得仙女座,因为那时候,「星」手指的触感让他全身僵硬,鼻腔里充满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
桑尼觉得站得太久,腿有点累,于是椅到树边,翘起腿:“然后呢?”
普通男说:“过去两个月里,赫卡迪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单纯把「星」当作老师,当作一起观星的伙伴。”
“「星」在那时就说,等以后赫卡迪长大了,成为一个观星人好不好?”
“「星」的眼睛在夜空下闪闪发亮,她说,他们今后或许可以造一座高塔,邀请赫卡迪进来,每天记录星辰的轨迹。”
“赫卡迪那会发紧了声音,他青涩又害羞,我们?你是说……一起?”
“「星」点头了,她的脸上带着赫卡迪从未见过的柔软表情,那一刻……赫卡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自己日益增长的情感,但某种直觉还是让他保持了沉默。”
“七月中旬的一个有点闷热的晚上,那天,他们照常在一起,赫卡迪正和星争论天蝎座心宿二的颜色是红色还是橙色时,有穿制服的中年女人,喘着大气爬上了悬崖。”
“小姐!女人惊恐地喊,天呐!感谢诸神让我找到您了!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整个剧院都——”
“够了!「星」厉声打断了女人的话,女人警惕看了赫卡迪一眼,俯身在「星」耳边低语着什么。”
“赫卡迪只记得,那天晚上,星的脸色变得比月光还要苍白,她简短地命令女人先行离开,然后转向赫卡迪,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赫卡迪,我要走了……”
“赫卡迪喉咙发干,他问,你是贵族?”
“他早就该想到的——「星」精致的举止,昂贵的衣料,还有对天文仪器如数家珍的知识。”
“「星」没有正面回答赫卡迪,只是说,这不会改变什么,我还是会来见你,再见,赫卡迪。”
“赫卡迪很高兴,他依旧每晚在山崖守望夜空,等待「星」来到他身边。”
“但「星」食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第二年的五月,她整整快四周没有露面,当赫卡迪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五月末的一个夜晚,大概……嗯,很接近今天,「星」,她再次出现在了悬崖边。”
“你还在吗?”普通男问道。
安静了一会儿,桑尼脸色犹疑,缓缓点头:“我在。”
“好。”普通男点头,描绘起来手舞足蹈:“那晚的星空真的很美,异常璀璨,银河像一条,对,就像一条钻石河流横贯那夜空天际!”
“「星」呢,她就穿着和赫卡迪初次见面时的那身深蓝斗篷,真像星辰夜空的幕布,可是那晚,赫卡迪看见,她的脸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我要离开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或许和你一样,但感情却不同。”
“她告诉赫卡迪,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赫卡迪感到一阵眩晕,那时,他觉得,就连脚下的悬崖好像都突然崩塌了。”
“他急忙追问:去哪里?为什么?”
“家族安排,星简短地说,美丽的眼睛盯着猎户座,她告诉赫卡迪,她的父亲发现了她每晚外出的秘密。”
“那一晚,夜空很亮,他们沉默坐了很久,然后依旧谈论星辰,就和往常一样,可你能想象他们的心里都有多么的难过吗?”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切割着赫卡迪的心脏,当北斗七星升到最高点时,「星」站起身就要准备离开。”
“一切终于结束了,可是,不知怎么想的,赫卡迪鬼使神差……”
“并非鬼使神差。”桑尼打断他,冰冷说道。
普通男沉默,叹了口气,道:“赫卡迪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那一晚,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等等!他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对吗?这些时间以来……”
“可是他没有说完,他看见「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星」告诉赫卡迪啊,赫卡迪,我们是观星伙伴。”
“赫卡迪又怎会认可仅仅这样的关系?他大声对「星」说,不只是这样!”
听到这里,桑尼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眉头开始弯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和他自己又能扯上一些甩不脱的联系。
桑尼的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普通男讲述地很投入,若非只剩一命吊着,现在的情况恐怕就会演变成戏剧。
“赫卡迪猛地将「星」拉进怀里,不顾她的挣扎亲吻了她,「星」的嘴唇冰凉僵硬,赫卡迪把瘦弱的「星」扑倒,褪去了她的斗篷,那一晚,赫卡迪不知道,他感受到的到底是温暖……还是冰冷?”
“只有「星」明亮的眼睛,在告诉赫卡迪,「星」感受到的是冰冷,因为赫卡迪在星辰之中看见了震惊,还有……怜悯。”
这时,桑尼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了,他也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脸上是异样的忧郁和痛苦。
说到这里,普通男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悲伤地说: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星」却轻声地告诉赫卡迪,我原谅你。”
普通男的声音越加悲怆,似乎快要变成哭腔:“她重新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再次穿上斗篷,她跟赫卡迪说了最后一句话,才转身离去,永远消失在了夜色里,她说,因为我知道星空对你意味着什么,就像它对我一样。”
“赫卡迪当晚跪在崖边,胃里好像翻江倒海,他一次又一次地痛哭,直到第二天在崖边醒来。”
桑尼依旧沉默,他沉重的呼吸告诉普通男,他还在这里。
于是普通男继续讲述,他的语气相比先前已缓和不少:
“一年后的深秋,赫卡迪偶然在酒馆里听到两个商人的谈话,听说了吗?王室的二皇女去年自杀了。”
“那个据说痴迷自然的聪颖公主?真可惜,才十七岁啊。”
“赫卡迪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星」不是贵族,而是王室公主,而他,一个平民少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都给了她什么?”
“一个被玷污的回忆,一段被背叛的信任,而已。”
“多年后,赫卡迪成为皇家天文官学生的赫卡迪,每晚都会站在高塔上观测星辰,天文官无私给予他知识,巫祝无私教导他法术,他的作品《星的轨迹》被誉为天文杰作,但他完书后再也永远无法直视天鹰星,就像今晚这样——那是他们初遇时讨论的星座。他辞去职位,变得碌碌无为,六年里浑浑噩噩,每当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星」的眼睛,以及那句我原谅你。”
普通男的气息渐渐变弱,他轻声说着,仿佛说话的对象不再是桑尼,而是向自称作「星」的少女轻语,这样的轻声又何尝不温柔?
“而原谅,赫卡迪逐渐才明白,原谅有时比怨恨更令人痛苦。”
“「星」,我依旧记得她的发,她的眼,她的斗篷,她的气息,还有……她的泪水。”
“够了!!”
桑尼猛地叫断,他脸色一片惨白,他无声唏嘘,他的全部思绪到口中的,却只余下一句感慨:
“那个女孩的名字是希尔德·狄克兰特,难怪你、你想要我听你祷告忏悔,赫卡迪!你真他妈是个疯子!”
普通男虚弱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是啊,我的忏悔,要的不是原谅。”
“闭嘴!疯子!你不配再谈论她,再侮辱她!”桑尼歇斯底里怒斥。
“对不起,我衷心为此……忏悔。”
桑尼捧住头,回忆起幼年时王宫里照顾她的,总愿意拥抱他的,为他讲故事的那位温柔的女性。
过往的点滴断在了十年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不再存于世间。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这样的冷静曾无数次拯救过他的性命。
他勉强站起身子,脑袋一阵眩晕。
正前的位置上,那个讲故事的毫无特征的普通男人,赫卡迪,已经停止了气息,安静死去。
桑尼很后悔,之前为何要心软答应赫卡迪的请求?那个鬼畜的混蛋男人居然趁呼吸逗留的时刻,给了桑尼一个痛苦的往事。
“然而,一切还是无妨。”
“对,一切,一切都没有受到阻碍,完成的,哼、呜,完成的,很好。”
“春日的故事就要结束,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望着血泊与尸体,望着夜空与黑云:“结束了,本次任务顺利……顺利结束了,我默许一切的发生,也引导一切完成,我该走了……”
他收拾好大量财富,经过取舍,将之收入自己的背包中。
在天亮以前,在鱼肚在夜空翻白的一刻,按照既定路线走出圣森成为本次「夺宝队」掠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遥望背后的巨大森林,沉默无言。心中却也是颇有感慨,转身后便不再回头,背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