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姓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爹是个傻子。娘让他跟母姓,张。
他早就烦了自己的傻子爹。啥都记不住,还总是流口水,动不动就弄得一地污秽。
但傻爹有个好处,傻爹有钱。后来小偷常想,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他一生的命运也许从那时就注定了。
他常常偷傻爹的金银,换两个子花花。当铺老板欺他年幼,把百金的东西说成百文,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东西家里还有很多。
在其他孩子被迫为一根糖葫芦求情的时候,小偷已经能买下一整桌酒菜,请自己认识的朋友们吃。喝醉了,就听那些人的奉承。一口一句少爷,把他哄骗的不知道签下了多少不平等条约。
直到那年,他十一岁。正在酒楼喝酒,娘却突然闯进来:“讨债的人来了,你爹被人打死了,快回家!”
他看得很清晰,娘张了三次嘴,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他没有名字,他是张少爷。
不,他是张乞丐。
他回到家才发现,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傻爹死在地板上,一个和尚正给他整理仪容。每一根混乱的头发都给拨回去,小张自己都没有清理的污秽,被一点点擦干净。全身换了新衣服,是傻爹很多年没有的齐整。
“我爹是你的恩人?”小偷好奇地蹲下看。
“是仇人。但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没有尊严。”和尚抚掌,念了一句超度。
小偷已经知事了,他知道不好,转头对一旁死掉的小厮叫起爹来。为了活命,他可以不认自己亲爹,反正那是个傻子,他就算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怪他的。
小偷说服自己。
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顺走了和尚身上的佛珠。
“小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只想要回当年的钱,并不想逼死你父亲。是他清醒过来,自觉惭愧,撞墙死的。把贫僧的珠串还我吧。”和尚真可怕,很快就发现了。娘押着小偷给和尚磕头,磕来了一句问话:“小施主心存劣性,桀骜难驯,可愿入我静心寺?”
“不用!不许夺走我儿!”
娘哭泣着,把这一切换成了一间茅草房,和十两银子。
“……为圆通兄。”和尚说完就走了。
换了新家,母亲提起了很多年没干过的针线活。从此小偷开始了五年偷鸡摸狗的生涯。他问了很多次母亲,自己的傻爹是什么人?母亲只是摇着头,说,造孽,造孽啊,你不要知道。之前是我忽略了你,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
小偷不理解,读书多苦啊,偷东西多方便啊。偷东西的时候,让他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就好像过去九年的、大手大脚的奢侈生活,并非一场梦。在偷窃这种事情上,他可以感受到无尽的愉悦,他感觉自己偷来了时光,偷来了岁月。所以无论母亲怎么赔礼道歉,哭泣,辱骂,甚至责打,他都坚持不了两天,就故态复萌。
到最后,他偷窃的手段越来越高明,母亲已经发现不了他了。
但母亲一直在怀疑他。她认真地握住他的手:“儿啊,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死,但千万不要走歪路。有些事情,是用尽手段也强求不得的。强求了,也只有报应。”
小偷心说呸,你不会真以为我在外面做木工吧?咱每天的钱都是我偷来的,有本事别吃饭。
但很多年后,那个人出现,他才理解母亲当年的话。
人心,偷不到。他是如此卑劣,脏污,以至于站在雪的旁边都像是奢侈。
傻爹在的时候,母亲每天都把他丢给下人,甚至不愿意见他。可傻爹死去五年,母亲清理屋子,却突然病重,嘴里念的都是傻爹的名字。
小偷其实根本不确定那是不是傻爹的名字,因为母亲念的是一个法号,叫圆通。即使他没去过寺庙,也知道,这是一个和尚。
也许他娘当年偷人,情人是一个和尚,不小心怀了孕,才找了傻爹掩人耳目。小偷漫不经心地想。能招惹女子,这和尚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他定然遗传了他的特质。
为了救治母亲,小偷出去打猎了。他其实很有底线,乡亲是不能偷的,穷人是不能偷的。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发现过他的偷窃行为,但他们都是轻轻放过。他们只说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有时候还以各种名义,给他们送来吃食。绿白州物产丰富,人心醇厚,所以人善良。
小偷平时偷点米和菜就算了,这次却是要偷一笔大的。当他在闹市上看到那个人时,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他是个缺钱的小偷,那人是个有钱人,仅此而已。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张生。双方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很差。因为小偷那时缺衣少粮,身形一直被定格在九岁的体型,干枯瘦小,实在算不上好看。而张生满头金发,不通大离语,一看就是个外国人。不过外国人好啊,外国人好欺负,欺负了也没有亲眷报仇。
小偷没想到,自己居然失手了。他被他抓住手腕的时候,手里还夹着刀片,刚刚刮开张生的袖口。面对张生单纯疑惑的脸孔,小偷大言不惭地说,朋友,这是我们的习俗,给好看的人割开袖子,叫作断袖。
外国人信了。有一段时间,外国人每天在街上拉住人,礼貌笑道:“您好,您真美,您是断袖。”
小偷后来无数次懊悔这个行为,他觉得是不是因为他随口的一句玩笑,让张生脱敏,从此对断袖深恶痛绝。也许在他尚未成立的语言系统里,断袖和无赖是一个意思。
可当时他不知道,他只是惊讶,这外国人真放他走了。更没想到,这外国人居然问他,可不可以跟他回家。
雪国张生那时候不理解大力语言,只能拙劣地模仿一个音节:“家去?”
骗子生来有一张极好的脸,单看这张脸,路过的人就能多吃一碗饭。看着他那双水润的眼睛,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小偷当时却没想那么多,他眼睛一转:这家伙皮肤白皙,像个千金小姐,一定很有钱。住宿几天,总得给住宿费,伙食费吧?他又不知道大离的物价,那岂不是……
后半生的很多年,他都梦想着回到这个时间点,抛开那些利益,物质,抛开那些阴暗的思想,握住他的手,说我愿意,我愿意,好兄弟,你住多久都可以,我永远收留你。
但现实不是。现实是小偷没几天,就发现这外国人不仅穷,而且傻。他嘲笑外国人四处夸人断袖,经常被人骗,可结果却发现,上当的原来是自己。
张生是不是早就通晓大离语言了?小偷不敢知道,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