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海面之下。
莲姬在无尽海的这些日子,总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沉甸甸的,连带着呼吸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海水腥咸和挥之不去的滞涩感。
人鱼族的圣殿很美,珊瑚丛瑰丽如霞光,夜明珠温润似皎月,歌伶鲛人的吟唱能抚平最狂躁的海兽,可这些都入不了她的心。
她的心,早已飘过了那片墨蓝色的、吞噬了太多亡灵与秘密的无尽海,飞回了那片冰雕玉琢、寒风凛冽的故土——刃雪城。
因为那里有她全部的爱与牵挂,全部凝成了她儿子樱空释的模样。
如今这心口无端端的窒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召唤,让她归心似箭。
\"也不知道云儿最近怎么样了?\"她嘟囔一句。
\"哟,你人虽然在我身边,可这心早就飞到刃雪城去了吧?\"人鱼圣尊那双看透了千年沧桑的碧色眼眸弯弯的,脸上的笑容从没有消失过。
\"母亲…\"
她赌气似的偏过头,\"我想儿子…我得走了…\"
在她提出辞行时,只是微微流转过一丝了然的波光。她并未多作挽留,只是轻轻颔首。
岚裳的尾鳍扫过冰凉的白玉阶,带起一串细微的水泡。\"姨母,您有机会把云儿带回来住一段时间…我也想他…可是\"
\"姨母知道\"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渴求,将木姬都看的有些不自在,\"去吧,母亲的心总是系在孩子身上的。无尽海再深,也留不住一颗早已靠岸的心。”
声音空灵,带着海族特有的回响。
莲姬垂下眼睫,敛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深深一礼。
她知道,圣尊通透,自是明白她绝非仅仅思子那么简单,但有些窗户纸,不捅破便是最好的体面。
\"终于回来了,也不知道云儿那个臭小子有没有想我?\"
离开水波荡漾的宫殿,重返被冰雪永恒覆盖的刃雪城,那刺骨的寒意竟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亲切。
城楼依旧高耸入云,剔透的冰晶反射着亘古不变的清冷光辉,只是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不同往日的紧绷感,连呼啸的风声都仿佛带着某种压抑的窃窃私语。
\"真冷啊\"
她甚至来不及拂去斗篷上沾染的、来自遥远海域的微尘,那流言便如同冰隙里钻出的冷风,精准地灌入了她的耳中。
——卡索王子,近来一直在协助冰王处理政务,几乎是……全盘接手了。
似已接受了继承三界之王位子的现实。
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诧异吗?或许有那么一丝,但绝非震惊。
她的云儿,她那心思纯粹、爱憎分明得像最锐利冰刃的儿子,过去那段时日没少依偎在她身边,用那种混合着崇拜与不甘的语气嘀咕:“母亲?哥哥他明明比父王更适合那个位置!他应该……”
应该什么,孩子没有明说,但那灼灼的目光已道尽一切。
卡索,天赋卓绝,仁厚睿智,被朝野上下默认为下一任冰王,仿佛是命运早已写就的章程。
这一点,莲姬从未怀疑过。只是,这进程未免太快了些,快得透出一股不由分说的仓促和……逼仄。
凛昭虽近年力衰,但绝非骤然垮塌之象,如此急切地移交权柄,背后缠绕的蛛丝马迹,细想起来,让人心底发寒。
她挥退了迎上来的侍女,并未先回自己的宫苑,而是径直转向卡索的寝殿方向。
有些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冰晶长廊寂静无声,唯有她裙裾拂过冰面的细微摩擦声,以及自己那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殿门未完全闭合,留下一道缝隙。她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那缝隙,看到了那个坐在宽大冰案后的身影。
年轻的男子身姿依旧挺拔,穿着象征尊贵的银蓝色锦袍,银发以玉冠束起,一丝不苟。
案牍之上,公文堆积如山,晶石灯冰冷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峰。
他握着一支冰晶笔,正在一份卷轴上批注着什么,动作间却不见往日的行云流水,反而透着一种僵硬的、被强行压制住的滞重。
他的整张脸,像是被刃雪城最严酷的寒风冻住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生人勿近的冰霜。
那不是疲惫,更像是一种极致的隐忍,仿佛胸腔里憋着一股滔天巨浪,却被无形的壁垒死死封住,不得宣泄。紧抿的嘴角向下撇着,透出浓重的愠怒和……屈辱?
莲姬甚至觉得,那神情,活像是被人强行掳走了最珍视的宝物,又或是被逼着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契约,欠债何止万两黄金,那分明是掏空了他整颗心的价值。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特制绢纸的沙沙声,一下下,磨得人心头发涩。
莲姬静静地看了片刻,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寒冰图腾的门。
“卡索。”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在空旷的殿中荡开涟漪。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卡索猛地抬起头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吹动了案几上最上面的几张纸页。他脸上的冰壳骤然碎裂,被一种毫无防备的、极其纯粹的惊讶所取代。
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后迅速凝聚,清晰地映出了门口那个窈窕的身影。
“……莲娘娘?”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碰倒了手边的墨砚,浓郁的墨色瞬间在洁白的冰案上洇开一大片污迹,他却浑然不觉,“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惊讶不像作伪,那是一种全然没料到她会此刻出现在此地的怔忡,仿佛她是从无尽海直接踏破虚空而来,闯入了他这片正被无形风暴肆虐的封闭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