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十年,四月二十一日朝会。
汴京皇宫紫辰殿内,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将殿内明黄的帷幔熏得朦胧。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侧,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站在班列前排的枢密副使徐子建。
昨夜徐家嫡女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汴京。
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徐晴儿在金明池的时候曾经被曹皇后传召过。
曹皇后想让自家侄女高涛涛做齐王妃,而又在此时齐王和徐家的三姑娘传出了绯闻。
由此徐家和曹家以及高家,便产生了利益冲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家三姑娘的失踪与曹高两家脱不了干系。
说这徐家嫡女被掳走,众人是不相信的。
徐晴儿被曹家和高家逼得的离京,这是诸位大臣们脑补出来的结果。
徐子建面色沉静,紫色官袍在烛火下泛着暗纹,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早有预料。
不出他所料,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发难了。
“陛下!” 左侧文臣队列中,知谏院吕悔突然出列,腰间玉带撞得环佩轻响。
他梗着脖颈,声音洪亮如钟:“臣弹劾枢密副使徐子建,于今科殿试担任副考官期间,私与内侍交谈,泄露殿试排名,形同徇私舞弊!”
此言一出,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吕悔是曹皇后母家的门生,这桩弹劾的矛头指向何方,众人心中透亮。
徐子建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吕悔,又似无意般扫过御座旁垂帘后的阴影,随即躬身一揖,声音平静无波:“臣……认罪。”
这干脆的态度让不少人愕然。
吕悔更是一怔,原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却不想对方直接认了?
“臣确有失言之罪,” 徐子建顿了顿,指尖微微攥紧笏板。
“不该在阅卷结束后,与内侍省内官玩笑闲谈,提及殿试排名。此乃臣疏于检点,甘受陛下责罚。”
右侧队列中,徐子建的姐夫,右谏议大夫苏辙突然跨前一步,朝御座拱手道。
“吕谏官所言,不过是‘戏言’二字。
若凭几句玩笑话便定舞弊之罪,恐寒了朝臣之心。敢问吕谏官,可有实证?”
吕悔脸色一沉,正要辩驳,却听皇帝轻咳一声:“传证人上殿。”
殿外内侍高声传喝,三个身着绿袍的官员依次走入。
为首的徐坤搓了搓手,眼神躲闪地瞥了眼徐子建,咬着牙朗声道:“臣秘书丞徐坤,十日前在翰林院外,亲耳听见徐副使与内官张永议论,说盛长柏当为探花也。此非舞弊,何以论之?”
他身旁的窦卞连忙附和,声音却有些发颤:“臣窦卞亦在场,徐大人所言,确与殿试排名相关!”
此时,邕王党与兖王党的官员们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出列。
“陛下,徐子建身为副考官,私议殿试名次,无论是否成实,其心可诛!”
“不严惩不足以儆效尤!”
吵嚷声此起彼伏,矛头全指向徐子建。
轮到第三人章惇时,他却只是躬身,并不言语。
皇帝追问:“章校书郎,你也在场,可有话说?”
章惇抬眸,看了看徐子建,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吕悔,沉声道:“陛下,徐副使当日确与内官交谈,所言是关于市井酒楼关于殿试排名的博戏。
并未评点文章风格,更无‘舞弊’之实。所谓‘议论排名’,不过是同僚间的闲聊罢了。”
“章惇!你……” 徐坤急得跺脚,却被章惇一个冷眼逼了回去。
嘉佑帝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徐子建身上:“徐子建,你还有何话可说?”
徐子建上前一步,忽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陛下,臣无话可辩。
但臣敢问——今科探花郎盛长柏,其策论汪洋恣肆,经义剖析入微,可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
皇帝颔首:“自然。”
“臣身为副考官,阅卷时每一张殿试考卷,都是糊名誊写过的。
也不知道臣有何本事,能够通过被糊名誊写过的考卷,认出考卷的考生。
臣不该因为一时疲惫,竟对张内官戏言‘盛长柏祖上出过探花,有祖宗保佑,应当比别人更容易考中探花’。”
徐子建说到此处,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臣不该以‘祖宗保佑’调侃士子才学,此乃失言,甘愿受罚。”
这番话一出,殿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
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谁都知道盛长柏外祖父是先帝时期的探花郎。
徐子建这“祖宗保佑”的戏言,虽失了当考官的体统,却实在算不得“舞弊”。
徐坤等人搬出来的“证据”,顿时成了笑话。
“够了!”
申时行与欧阳修同时出列,前者抚着胡须,面色肃然:“陛下,殿试乃国之大典,考官清誉关乎朝廷颜面。今日之事,必当彻查,还所有考官一个清白!”
欧阳修更是直接瞪向徐坤:“徐秘书丞,若无实证便攀咬同僚,该当何罪?”
徐坤脸色煞白,额上渗出冷汗。
他本是受岳家高家指使出来指证,却不想被徐子建轻描淡写地化解,还得罪了两位宰辅相公,一时急得手足无措。
嘉佑帝眼神一冷,扫过战战兢兢的吕悔和徐坤等人,沉声道:“殿试三甲名次,乃朕亲自定夺。莫非你们是说,朕与徐公明联手舞弊?”
此言如雷霆般砸在殿中,吕悔几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等不敢!”
“吕悔,” 嘉佑帝语气冰冷,“你身为谏官,不思为国举贤,却听信谗言,构陷大臣,着即贬为邓州通判,五年内不得升迁!”
“谢陛下隆恩……” 吕悔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徐坤、窦卞,” 嘉佑帝目光转向那两人,“你们二人无实证而妄言,意图构陷,贬为熙河路县尉,即刻离京!”
“熙河路?” 徐坤与窦卞对视一眼,脸色瞬间绿了。
熙河路是西疆边境要地,更是徐子建的心腹王韶治下。
他们这一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两人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辩驳,只能叩首谢恩,踉跄着退下。
处置完弹劾之事,殿内气氛稍缓。
宰相文彦博上前一步,奏道:“陛下,七月黄河汛期将至,河北路堤防需加紧修缮,须得派遣得力大臣前往治河。”
嘉佑帝问道:“河北路现有空缺否?”
“回陛下,” 文彦博躬身道,“大名府副留守一职,暂无人任职。”
“大名府副留守……” 皇帝沉吟片刻,看向群臣,“众卿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按规矩,从三品的大名府副留守,应从各路转运使中选拔。
正当众人思索之际,一道声音突然响起:“陛下,微臣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刚刚被弹劾过的徐子建。
他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望着御座:“臣曾在秦凤路任职,略知河务,愿赴大名府,整治河患。”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枢密副使是从二品,大名府副留守却是从三品,这近乎是降职外放!
不少人看向徐子建,眼中满是疑惑——他这是为何?
嘉佑帝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他如何不明白徐子建的心思——齐王的储位之争已到白热化,曹家与高家却为齐王正妃之位而打压徐家。
徐子建此举,分明是想离京避祸,不愿卷入这潭浑水。
可齐王若少了徐子建这等臂助,局面恐怕……
“徐爱卿,” 嘉佑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枢密院事务繁杂,你……”
“陛下,” 徐子建打断道,语气恳切,“河患关乎万千百姓,臣不敢因私废公。且臣确有治河经验,此去必不负陛下所托。”
邕王与兖王派系的官员们见状,立刻明白了徐子建与曹家的嫌隙,连忙出列附和。
“陛下,徐大人主动请缨,实乃社稷之福!”
“河北路确实需要徐大人这等能臣!”
嘉佑帝看着徐子建坚决的眼神,又扫过下方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是叹了口气:
“也罢!
着免去徐子建枢密副使一职,转任大名府副留守,两月内赴任。”
此言一出,连徐子建也微微一怔。
他兼职的河北路宣抚副使,掌管河北几路军政,权势颇重,嘉佑帝竟未革去此职?
他抬眼看向御座,只见嘉佑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仿佛在说:此去河北,不只是治河。
徐子建心中一动,躬身叩首:“臣徐子建,领旨谢恩!”
徐子建心中感叹,自己想要以退为进的策略,怕是被嘉佑帝看出来了。
因此才没有撤了他的安抚副使差遣,准备继续对辽国的战略。
散朝后。
紫辰殿外,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徐子建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冲着东北方向坤宁宫的位置,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皇后娘娘,好戏即将开始!
我徐家不奉陪了!
一场朝堂弹劾风波,以曹家的几个门生被贬以及徐子建的自请外放告终。
在嘉佑帝的眼中,曹家和高家为了自家的私利,打压徐家。
导致如今,齐王失了臂助,曹家与徐家的盟友关系出现裂痕,邕王与兖王的势力趁机扩张。
两家势必要受到惩罚,朕才是这大周天下的主宰!
这大周的棋局,正随着徐子建远去河北的脚步,悄然发生着变化。
这场朝会,素来和曹家亲近的大相韩章选择了冷眼旁观。
实乃曹皇后的举动,触犯了文官们的底线。
你曹家今日能够为了齐王正妃的位置,逼迫徐家的嫡女消失,枢密副使徐子建自请离京。
明日就能针对韩家、申家、文家、欧阳家等顶级文官家的女眷下手。
接下来文官集团们,将会在嘉佑帝的默许下,针对曹家和高家的进行清算,削弱两家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