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难得吃饭不专心,时不时瞄一眼晃硕。祂现在似乎早就熟悉了各个国家地区或者民族的礼数,连蔸娘认为很难坚持坐得住的日式跪坐,祂都能长时间坚持。她自己则感觉快要麻得感觉不到下肢了。
饭后蔸娘跟着晃硕去了一趟神社,晃硕把夏子新剪下的花枝放在花瓶里。
蔸娘抬头看着那只狐狸神明眯着眼睛,眼珠子藏在薄薄的眼皮下,似乎在装作温和端庄,但又忍不住偷看眼前人间模样,九条尾巴在身后像是一把扇子,孔雀开屏的尾羽。偷偷从衣服的衣摆后面钻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只马上就要坐不住,冲去贪玩的犬科动物。她忍不住盯着那双有些妩媚的眼睛,总觉得这尊狐狸像也在盯着自己。
她当然知道晃硕不会是真的传说中的动物,只不过是有点特殊的、被科技手段干预过的人类,或者说是人类分支物种。但她这下子确实明白了祂被叫做狐狸,被叫作“玉藻前”的缘由。
晃硕把一沓钱放在了钱箱里,然后关上了箱门。
蔸娘问祂:“这钱反正都是给神社和夏子的,为什么不直接给她?”
晃硕带着她再从神社的后门走回院子,说:“因为我是这里的狐狸啊,怎么能直接给。”
蔸娘不太理解,但意识到这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于是也没再问下去。
晃硕偷来的车显然不能用了,但好在阿戎来的时候开了一辆四座的车,正好让他们都坐得下。
宁骋在坐上车后座的时候,看上去比一开始放松了不少,似乎觉得他自己已经能够得到庇护了似的。
林嘉文在橘成冶的书房里,不客气地占用了他的办公桌,支着平板看蓝老板发来的文件。橘成冶也不介意,关了门之后甚至放下了平时优雅肃穆的样子,躺在自己书房沙发上看小说,他的羽织被随便扔到沙发椅背上,像是一个伪装的皮囊被暂时搁置。
小说快要被翻到底,橘成冶有点没耐心得翻到了最后一页,把结尾在那几页纸倒上来看,知道了这个故事的概况,前因后果以及最后结局,就算结束了,把小说捂在脸上,藏在书页中打了一个哈欠。
林嘉文这时候把合同发回去给蓝老板,并且还在指出她的秘书和文员们最近心不在焉,方案一页纸五六个错别字。发送出去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毛。
“你怎么越大越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听见了动静,把书从脸上挪开的橘成冶,扬起脑袋,躺在沙发靠椅上倒着看他。
“早上看见自己有白头发了,想给他们把路铺好。”林嘉文闭上眼睛,揉了揉上眼皮的前端的穴位,缓解眼睛的干涩,“现在的钱都喂不饱那些饿得要死的狗,到处有人剑走偏锋,联盟也会越来越紧张,久了总要出事。”
“怕什么呢,真的要出事,你那时候也不知道人在哪里了。”橘成冶哼哼笑。
“我的儿子不是行业里的人,不像你,把千砂和佐奈从小培养,以后出什么事情她们都可以自己解决,你不用担心。”林嘉文说得稍微有点羡慕。
“你明明也可以那样培养他。”
“他不合适。”
“那还有蔸,你收了这个义女不就是为了找个继承人,还可以还前两任蔸的情谊,我看她做事挺有样子的,入行用一颗反叛者的脑袋,去你的领地上第一个夏天就给了所有人一个杀鸡儆猴看,去唐夫人那次也给布鲁斯罗宾的印象很好,你和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昨天她劫走你们的那个投靠者,做得也很有气势,搞得我要给三个小伙子家里发安家费。”
“那是晃硕打的。”
“晃硕帮她打的,晃硕这人花钱都不一定帮忙好好做事,祂能让你的小姑娘攥在手里,你的小姑娘一定有她自己的本事。”
“她当然有本事。”
“那让她接你的班,那不是正合适。”
林嘉文深吸一口气,眉头皱得紧紧的,“我不希望。我当时甚至希望她打退堂鼓,说不想对康贺东的事负责,做个普通人。”
橘成冶没回话,看着天花板几秒钟,坐起身子来,转了半圈可以看着林嘉文的正脸:“所以你想把路铺好了,让她以后在这个结构分解了之后直接能洗白做正行。”
林嘉文盯着他,没说话。
“可是呢,文,”橘成冶摸了摸下巴,有些玩味看着他,“你怎么确定这孩子希望你帮他铺路呢?”
林嘉文还是没说话,似乎被他的问题问得有点动摇,但是他也不是容易被别人左右的话事人,但正要张口说话的时候,门外有家丁靠近的脚步声,隔着门和橘成冶汇报:“戎先生的车回来了,蔸小姐和犬童先生也在,还有一位蔸小姐带回来的先生。千砂小姐刚刚下班正在开车回来。佐奈小姐今晚要在京都过夜,需不需要让人看着点?”
橘成冶抬了抬眉毛,把羽织穿上,整个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又做得端端正正,和刚刚躺得随随便便的人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不用了,她自己有分寸。”
说完,就听到门外家丁的脚步声轻轻的远离开。
确定了家丁的脚步声走远,林嘉文发出一声嗤笑,看着现在端庄稳重、一本正经坐在沙发上的橘成冶,说道:“你怎么越大还越要摆这种架子给人看,累不累啊?”
“你以为我愿意啊。”橘成冶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撇嘴一下,接着,他把刚刚看完的小说收起来,放在书架的角落。那一格的书似乎都是千砂和佐奈的,或者她们更小一些,青少年时期占用的。外人大概是觉得,父亲多少有点念旧,怀揣着往昔美好的回忆,所以把一些孩子气的书籍都留下,小说、绘本之类的。但实际上那两列书籍,现在被橘家的话事人当作的绝好的藏匿地点,把自己所有不适合让别人知道的不正经、业余乐趣,都和女儿们的回忆放在一起,这样谁都不会怀疑。
“反正都是家主了,就算在家随意一点,也不至于管不住家丁和女儿的嘴吧?”林嘉文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起来,伸展了一下胳膊,换了位置绕到茶几边上。橘成冶路过他边上,他看见因为橘成冶刚刚躺在沙发上而弄得有些凌乱的长发低马尾,伸手勾了两下,示意他做戏做全。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你也知道的。”橘成冶松开了脑后的皮筋和发带,抽出书桌上做工精细的银质头梳,熟练地打理自己的长发,“我都知道你家小姑娘的真名了,甚至不是处于我的意愿。她迟早要打破你给的平衡,你得心里有数。”
林嘉文叹口气。
“别总叹气,白头发都给你叹多了。”
“你说话真的很像个妻子或者妈,你知道吧。”
“对你才这样,你就偷着乐吧。”
橘成冶把低马尾整理好,柔顺地随着背部垂在身后,整个人又恢复到了一丝不苟、似乎每一寸都被严谨控制住的极道首脑的模样里。他把银梳放好之后,门外也响起敲门声。他用一贯冷静温和却没有情感得像一个机器的声音,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家丁开门,晃硕一点不见外地进来了,一进来就霸占了橘成冶身边的沙发,蔸娘跟在阿戎的身后一起进来,她一进来先望了一眼橘成冶,对上了这位樱合一字的头目的视线。
橘成冶的眼睛是一种很深邃的黑色,即使在光线充足的房间里,他的眼睛也看上去极其深邃,似乎能吸收四周的光线,让人觉得深不见底。蔸娘看着他的眼睛无端端联想到马里亚纳海沟,看着平静甚至有点乏味,但是往前伸手,保不齐就会触碰到什么长相骇人的海怪生物;她之前都不相信海怪、都市传说,这种看上去是别人喝高了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上头了之后的幻视,而产生的生物,但是她现在见到过了晃硕,也见过了从唐人街洪先生的餐馆地下室里出来的那个宋氏的怪人,她倒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但橘成冶应该和宋氏的实验体、人造人不是同一个物种,至少得是个人类。于是蔸娘把她归类于捉摸不透的日本中年男子,并且因为早年丧妻养育两个女儿,而自然而然有了一些“妻子”和“母亲”的气质。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
蔸娘只和他对视了三秒,脑子里飞快闪过多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十几年前就被家里教育要讲礼貌的规训刻入本能里,让她意识到再看下去,橘先生要觉得她失礼。于是她连忙垂下眼睛,点了点脑袋,算是问候打招呼。
宁骋进门之后带上了门,站直起来也有一米八六或者七的男人,规规矩矩地跟在小姑娘后面,像一头被驯化的大狗。
“需要我把这间屋子借给你们,然后我回避吗?”橘成冶问这句话的时候,看的不是林嘉文,而是蔸娘。
蔸娘被他这温柔和气的语气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看向林嘉文,但是林嘉文似乎没看见她的慌张失措,眼睛看着放在沙发前茶几上的日式香薰摆件。
看林嘉文这次不会帮她挡事,她这下心里有点没谱了,慌里慌张思索了一会儿,犹豫地发出几声“嗯”或者“唔”的无意义声音,拖延时间并且向他证明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而不是故意不礼貌的,思考片刻之后,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橘先生的好意,但是这样不太合适……我觉得。我想,我还是把他带回去之后再慢慢整理这些问题……呃,从橘先生的人手里把他劫走,还伤了您的人,是我有错,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有需要什么补偿我可以……就是……”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小,因为紧张舌头都变得有点硬邦邦的,吐字有些含糊,说话说得和蚊子扇翅膀似的。
蔸娘看橘成冶对着自己抬起一边眉毛,他似乎有点想笑,但是碍于礼貌没有笑出来,而是温和地回应了蔸娘这又长又混乱的回答:“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财务,还有赔偿流程,大家都是行内人,都会有准备,不用操心这个。”
想了一晚上加上一个早上的担心事,被轻飘飘地带过了,蔸娘觉得有点不真实。她还在等待会不会有什么下文,但是橘成冶已经合上了双唇,看着她,像是认真地对待一个和他同等的人,而不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女孩,还在等待她提出其他要求、或者结束这个对话。
蔸娘脑子空白一片,心脏怦怦跳,在耳边都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她感到不知所措,目光再一次看向林嘉文,但是林嘉文只是看了看她,也没有任何指使,似乎也在看她打算说什么。
她现在也想不到别的了,于是点了点头,小声地回应:“那……好的,谢谢橘先生……还想借一间客房,您看方便吗……”
“小事而已,吩咐管家去安排就好了。”
“好……谢谢……”蔸娘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那我就,带走他了……”她现在迫切想要离开,找黎黎大呼小叫一顿。
橘成冶也不在乎她总想跑的样子,伸手示意她可以随时离开。
蔸娘看了一眼宁骋,后者很明白地继续尽职尽责做一条跟在少女身后的大狗,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并且带上了门。
几乎是走出两步,蔸娘就倒吸两口气,把慌张惊恐之后带来的焦虑全部现在脸上,一边走路一边搓搓自己的脸颊,发出痛苦的低吟。
“你到底在紧张什么啊!”宁骋跟在她身后,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疑惑。他本来在抓到蔸娘这根稻草,并且被她一针见血得指出了自己找上她的目的和原因之后,觉得其实自己已经安全了,至少已经抓住救命的绳了,上船不过迟早的事情。而蔸娘一路上惶恐不安的状态害得他跟着一起担惊受怕,还以为林嘉文私下是一个多险恶不好说话的人,橘成冶也是一个阴险处处刁难人的人,以至于这个备受宠爱的契女提一个要求都要这么小心翼翼。但是现在看来顺利得这些焦躁看上去都没必要。
蔸娘回头瞪他一眼。
宁骋不说话了,继续做一只识趣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