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怕我现在为了给林生道歉,也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给他谢罪?”蔸娘感觉自己脸上都有点发热,手脚却在微微发抖、发冷,但是越是在情绪霸占了大脑的时候,她似乎越显得容易冲动,“我干得出第一次也干得出第二次。”
“你当然可以,这也是我的赌局,我要是赌输了,那也是我的命。”宁骋站起来,整个看上去松弛懒散,说着的生死似乎不是自己的,全然无所谓蔸娘最后会做什么选择。
蔸娘眯了眯眼睛,她意识到自己的勃然大怒大概来自于恐慌。林嘉文皱皱眉头都可以让她惶恐半天,在港口时候脸上逐渐没有耐心的面孔,更是让她背脊发凉。她不知道怎么解决自己在林嘉文这里闯出的祸,但又没有信心以义女的姿态去求得他的宽恕。林嘉文在她的印象里可不是一个喜欢自己孩子的人,林裕一年回家时间拢共三个月半,但她在林嘉文家里住的时候,也不常见他们父子两个坐在一桌吃饭,话也不常说,就和两个不太熟悉的邻居似的。
“你大可动手,我又跑不了。”宁骋现在反而开始催促她,似乎对她迟迟没有动作还不满上了。
蔸娘看着他现在和一开始求自己从橘家人手里救下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他似乎笃定了蔸娘不会做出任何事情,不会伤到他分毫。
疑惑一旦从大脑中出现,似乎情绪就会被安抚。蔸娘听到了自己一下接着一下的呼吸声音,看着宁骋近乎挑衅地看着自己的脸。
她还真的不能拿宁骋怎么办。
陆伯被多纳尔一颗子弹穿过了脑袋之后,一个扎根许久的势力陨落也需要时间,树被拦腰斩断,但是先前保存在枝干、枝叶中的养分,还能让树的其他部分残喘好久,蔸娘是需要学基本的植物养护的,她明白这个道理。本地的其他帮派都要想办法瓜分这些无主之地,强取豪夺或者和守着这里不肯放的看家犬谈判,林嘉文虽然总是看不上这个弹丸之地,但是在这里扎根的帮派也不能让自己的位置被别人抢走了。如果留着宁骋,把别人家曾经的狗养熟了,也能变成自己的。
宁骋本来就是蔸娘拉回来给林嘉文的,在把人交给林嘉文的时候,宁骋的生死只能给林嘉文决定了。如果蔸娘现在一怒之下做了私自的决定,可能会让林嘉文更加生气。
蔸娘一口气含在胸腔里,过了好久开始觉得有些缺氧,这才稍微放松一点点,吐出气来。
宁骋面无表情,在片刻之后还朝蔸娘挑了一下眉毛,似乎在询问她为什么迟疑。
蔸娘被卡在原地,离开也不是,继续在这里也不是,看着他的脸咬了咬后牙槽。
一串中规中矩的原始设定铃声响起来,蔸娘口袋里的手机屏幕,隔着她的裤子口袋一亮一亮的,只有少部分的光偷偷透过布料,发出微弱的亮光一闪一闪的。这个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凝重尖锐的沉默。
蔸娘看见来电显示上名字,咬着下嘴唇提起一口气,一时间觉得额头都有点晕乎乎的,头皮在细细地发麻。她接通了通话:“契爷。”
林嘉文的声音被电子设备染上一层不太清晰的失真,蔸娘听不清他的情绪,他的口气听上去只是平静地询问:“你不在家。”但蔸娘细听又觉得不像是询问,而是一个陈述句,算是一种审问,希望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说出她的私自行为。
蔸娘的声音小小的,听上去没有一点底气:“我在酒店,见了……见了宁骋。”
通话对面什么都没有说,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蔸娘似乎听到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气,她觉得膝盖有些软头有些晕,耳朵靠近手机的地方烫得离谱。
“要回家休息,还是就在酒店过夜?”林嘉文问她。
“那我就……在酒店吧,我明早回去。”蔸娘越说声音越小。
“行。还是原来的房间?”
“好……好呢。”
“早点休息。”林嘉文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挺疲惫的。
“契爷也是。”蔸娘回答。
挂了电话,蔸娘感到自己手心出了一点点汗。她抬头瞪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宁骋,在他收敛得很好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看笑话的得意。她什么都没说,摔门出去。
宁骋看见她出去,原本无所谓的放松表情反而消散,眉头忍不住紧锁着,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抓握又放松了两回,再低头看,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抠出了三个月牙印子。
“她这次性子好急,急得脾气都变冲了。”阿戎叼着牙刷,站在林嘉文书房门前,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又刷牙时候跑出来,别喷得到处都是。”林嘉文刚刚挂断通话,一抬眼本来就皱紧的眉头更深了。
阿戎早就对林嘉文时不时展现出来的喜怒无常有了一套自己的说明手册,这会儿他知道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他可以无视这份怒意,有恃无恐地任性妄为。他笑两声,又说道:“女儿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做老爸都要经历的事情啦。”
“她要是真把自己当女儿倒好了。”林嘉文把手机盖在桌子上,发出一声砰响,看得出,他现在真的心情不佳。
“相处久就不会再疑神疑鬼了。”
“不好讲。一开始她入行的方式,在她眼里估计就是被逼无奈的,她现在满脑子要还我的货和人情,带来那二五仔是因为这个,刚刚憋着气去找他也是因为这个。”
“要么你和她实话实说,如果当初不是你先要她选择跟你或者直接去找联盟,找上她的就是陆伯的人,那可就不能是现在这样了。”
“以她的性格,大概觉得我在强调我是救她于水火的人,接着更过激还我人情。”
“那你索性更直白一点,说,你和她家里世代交好,妈妈阿婆们都关系好得不得了所以关照她也是理所应当。”
“你管她妹妹看见我就甩脸色,她女儿看见我开口就是脏话,叫做关系好?小蔸都看见过,孩子又不傻也不瞎。”
“这么想你还怪……就是,嗯。”阿戎说了半句话,没说全,咬着牙刷准备溜走,免得话越说越不好听。
“贱骨头是吧。”林嘉文反而心很宽,瞥了一眼阿戎,接着他的话说了。
阿戎撇了撇嘴,一脸无辜,好像想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的事了”,一摇一晃去洗手间把牙膏泡沫吐干净。收拾好了又回来,扒着书房门框,看向坐在椅子里揉眉心的林嘉文:“我很好奇,我们现在的小蔸,到底和你的那位,有多像?”
林嘉文放下手,盯着书桌上一个洗到褪色、但还是有一些浅浅的几滴淡黄色痕迹的老旧布绒玩偶,巴掌大的玩偶做得不太用心,工业批量生产并且造型并不考究,他至今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狗还是兔子。他看着那只玩偶,眉头还是紧紧皱着的,叹了今晚第二次气,但是还是浅浅的不易被察觉,他最后只是含糊其辞说了一句:“说不上。”
蔸娘早上天刚亮就醒了。眼睛又酸又干涩,脑子胀痛难受,但是意识却清醒得很,心跳还很快。晚上熬得很晚,但是睡得又很不好。
房间里的中央空调尽职尽责地还在送风,在炎热的夏季把室温控制得很低,显示屏上面亮着空调温度十七度。蔸娘从被子里起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冷。冷得她打了两个颤。
她下床,把窗户开起一条缝,把空调温度调高,回头看着乱糟糟的被子,想着要不要再补一觉。
手机铃声响起来,她又是一阵头晕脑胀,本来就睡不好,听到声音之后更加焦躁气愤。她低头看清是晃硕的来电之后,勉勉强强压下了怒火,和祂生气也没有用,祂从来不会把别人的情绪当一回事。
一接起来,就是晃硕十分精神的声音:“我九点半完事,十点到阿文的酒店,你过来陪我呗。”
蔸娘虽然意识清醒,但是被祂没头没尾的话弄得脑子转不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我准备工作了。”晃硕说。
“噢,那你小心。”蔸娘想了一个比较客气的回复。
“九点半结束,大概。”晃硕接着说。
“那还挺久的,然后你要来酒店这里……是尖沙咀的那家吗?”
“还有其他的?”
“深水湾那边也有一个,海洋公园附近。”
“离警察学院这么近的地方?”
“他的酒店都是正经生意。”
“我十点去尖沙咀的酒店找你。”晃硕的语气已经把事情都定下了,那没有给蔸娘拒绝的机会,“我上工了。”
蔸娘还没来得及拒绝,先听到对面传来两声枪响,把她刚要说出口的“不”堵在了喉咙里,紧接着,晃硕的通话就被挂断了。她站在原地,还有点恍惚。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看见过在刚刚那样的电话对面工作状态中的晃硕,见到得更多是干点几乎不会脏了衣服的工作的祂,或者闲暇时候的祂。蔸娘忍不住想,刚刚的晃硕是不是和上次在唐人街里看见的那个红色头发的晃硕的家里人差不多,会把一堆人弄断手脚,在人堆里和一头野兽一样。
快十点的时候蔸娘在酒店大堂的一角沙发上坐着,沙发正好能看见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她没有等多久,就看见一辆城市越野以一个过于快速的在门口急刹车,甚至她都隐隐约约听到了轮子和地面之间尖锐的摩擦声。
她一抬头就看见晃硕从车上下来了。晃硕依然绑着祂标志性的花哨高马尾九股辫子,生怕帮派的同僚不知道祂就是那位“玉藻前”一样,祂穿着白色的衣服,那是一套贴合身体的运动服,但这身白色的衣服现在许多地方被喷溅上许多红褐色的痕迹,还有几道划痕和弹孔的痕迹。就这样站在人群当中,就像一个非常显眼的枪靶,附近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两眼。
蔸娘下意识想要把脸捂住,咂舌一下。她没办法像晃硕一样习惯地成为视线焦点,看祂一步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一阵心惊胆战。
当晃硕径直走过来,准备开口的时候,蔸娘却一个健步冲上来,拽着祂抬起来准备打招呼的胳膊,把祂的往电梯里带。
“干什么?”晃硕看着气色和表情都不太好看的小姑娘,问。
“你一身血太明显了,是个人都在看。”蔸娘还拽着祂的胳膊。
“我没感觉到。”
蔸娘腹诽:你能感觉到什么啊你。表现出来的只是生着闷气,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叹气。
不论晃硕之前和蔸娘说要来找她的时候,祂想要去哪里,现在都得被蔸娘拉进房间里清洗身上的血迹。
晃硕除了衣服上沾到血,皮肤上也不少,鼻梁中间有几滴大概是别人的血喷溅到之后,没有及时擦干而留下的,腮边也有一大片,但似乎因为遇到水,颜色很淡,有一圈浅浅的轮廓,如果晃硕的皮肤颜色再深一些,也学这块血水的痕迹就不明显了,可是祂不管怎么在太阳下晒,都依然白得和新生儿一样。毕竟晒黑再变白也是代谢的一种,晃硕永远皮肉一副新生儿的状态倒也不奇怪。
蔸娘强硬地把晃硕推进浴室去,又出去找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她和晃硕能勉强共用同一个号码,所以倒还方便。
晃硕一项不受控制,但是在蔸娘面前几乎能用温顺来形容。蔸娘也是在拿着衣服,再一次钻进浴室,看见已经光溜溜在淋水的晃硕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的。
“你不开心。”晃硕隔着水雾看站在门口的人,全然不在乎身上一丝不挂。
“只是没睡好。”蔸娘说,一边在洗手台边上空出来的地方放上衣服,“我这里只有女装。”
“你屋子里要是有男装,阿文先要把香岛掀翻半个,把那个男的找出来仔细查他底细。”晃硕不假思索地说。
蔸娘听到这话脸又阴沉了几分。
晃硕看她没回答,也没说话。淅淅沥沥的水滴声音把空间填充满。
一直等到晃硕关上花洒,滴着水走出来,接过蔸娘递过来的浴巾,祂才说话:“你和阿文发生了什么吗?”
蔸娘没有直面回答祂,而是问:“你如果让自己大佬赔了钱、还在一件事情上闯了两个祸,一般怎么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