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
帝国京师北京城,总理大臣府邸之中,在家养病的张煌言,正在副大臣陈永华的陪伴下,阅览着各处急报!
“……九月朔,朝鲜叛军汇合建虏余孽马队逾五万,发起数次较大规模攻击,尽皆被守军击退!防线暂时无忧。”
“嗯——”张煌言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神情也比朝堂议事时轻松许多。
陈永华悄站起身,缓缓踱步到那幅占据整面东墙的《万国坤舆全图》前,目光沉沉地扫过大明帝国广袤的、正被无数箭头撕裂的江山。
“嗯,辽东一带该跳出来的,应当是都跳出来了!此处战线先稳住便可,让满遗们和朝鲜狗子在防线前先撞个头破血流!”
“南越北越这一方面,该看清楚的也都看清楚咯,问题应当不大!”
“倭狗余孽及草原之上等处,应当没有什么阴在暗处的势力了,那便这样吧!”
“至于东南沿海,那些狗东西太过根深蒂固,还须……”李永华也是神态自若,不过话题却被突然打断!
“报——!”
又一声凄厉的嘶喊从撕裂雨幕传了进来,这一次,陈永华的眉头都没动一下。
一名驿丞快步扑入殿内,浑身湿透,泥浆混作一团,狼狈万分。
“大人!东南……东南急变!郑……郑逆成功……他……他……”驿丞气息紊乱,满脸惊骇欲绝,话都说不囫囵。
陈永华猛地抬头,冷声呵斥到:“镇静!说吧,郑逆又做了什么?!”
“他……他今日传檄天下!恢复……恢复‘朱’姓!自称……自称‘大明国姓爷’统率……统率海陆大军,突然掉头猛攻……猛攻浙江的王、谢、顾、陆诸家营盘!”
张煌言和陈永华对视一眼,眼神中却再也没有在朝堂上刻意表现的焦虑和惊惶,只有终于等到结果的释然。
陈永华一步上前,一把夺过奏报,又令人将驿丞搀扶下去休息,这才细细研读奏报内容:
“……九月初八夜,郑家水师战舰百余艘突袭舟山外海海港,港内王氏私兵船队尽焚……”
“陆路,郑将马信、刘国轩等率精锐步卒五万,自绍兴、萧山一线南下,猛扑诸家坞堡……攻势极猛,遇抵抗则尽屠”
“……王氏宗老及子弟三百余口,于余姚城外被……被坑杀……郑逆打‘朱’字旗号,宣称……宣称‘清君侧,诛国贼’……”
“朱成功……”张煌言和陈永华再度对视一眼,觉得朱成功这个名字极妙,简直是妙不可言。
陈永华的嘴角,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
一场大戏表演至今,他也有些心力交瘁了,每日还要咒骂谴责老主公闽王,那感觉委实不太美好。
张煌言也踱步来到舆图旁边,白发苍苍的他目光仍然锐利,扫视着舆图之上的标记,那是一处处的布局。
“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他的声音有些劳累和沙哑,对着陈永华笑道:便按计划行事,保障好闽王的军需,沿江防线,昼夜巡防!”
“其余各处,加强监视,严密封锁消息传递,随时准备发动!”
一道道指令发出,带着血腥味,一张漫天大网开始逐渐收紧。
魔盒打开,“噩耗”并未止步,一条条的陆续传到京师!
接下来的几天,更多的八百里加急如同索命的符咒,接连撞入南京。
“报!郑逆……朱成功攻陷杭州!守城参将……开城降了!”
“报!嘉兴府献降!”
“报!湖州府献降!”
“报!金华、衢州告急!朱氏兵锋已入仙霞岭!”
投降!投降!投降!几乎兵不血刃,浙北、浙西大片膏腴之地,无数险关要隘,竟如同熟透的果子,纷纷落入那个刚刚悍然“反叛”、又突然改姓为“朱”的国姓爷手中!
而他对盘踞在浙东南沿海台州、温州一带负隅顽抗的世家私兵,则毫不留情,攻势酷烈,俘虏皆尽坑杀,尸骸塞断河道。
这诡异的战局,这不合常理的“顺利”,终于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某些人一直以来的侥幸和疑窦。
台州,临海,王家祖宅——如今东南叛军联盟的大本营之一。
巨大的议事厅内,气氛比京城的文华殿还要凝滞、恐怖。
精美的紫檀木家具被砸碎了好些,瓷片狼藉,一幅王羲之的摹本字帖被撕得粉碎,丢弃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香料与恐惧汗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
主位上,须发皆白、身着一品仙鹤补子便服的王家家主王璟,双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背青虬暴起,身体前倾!
一双原本矍铄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厅中一个衣衫褴褛、刚从舟山群岛拼死逃回的探子。
“你……你再说一遍?!”王璟的声音嘶哑颤抖,完全失了往日雍容气度。
那探子伏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确……确实!小的躲在普陀山后岩缝里,亲耳听见……听见郑……朱成功在法雨寺大殿训话,他说……说‘卧薪尝胆,终到犁庭扫穴之时”
“他、他……还说……‘陛下天恩,忍辱负重,皆为今日将尔等数典忘祖之硕鼠一网打尽’……”
“他……他手下的兵将,喊的都是‘大明万胜’!杀我们的人时,凶悍无比,可对……对那些挂印归顺的明朝旧官,却……却秋毫无犯……”
“假的……都是假的!”旁边一个谢家的长老猛地跳起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他当初杀太子使者,炮击官军,攻占府县……那血海深仇难道是假?那檄文上对伪帝的辱骂难道是假?!”
“可他如今姓了朱!”另一个陆家的掌事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他打的是大明旗号!他杀我们的人比明朝官兵还狠!杭州、嘉兴、湖州……那些城池,是投降!不是攻陷!”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都被骗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一个把我们所有人、所有家族都引出来的毒局!”
“郑成功还是朱慈炯的人?!”顾家家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他脸上肌肉扭曲,混合着极致的震惊、愤怒!
以及……一丝终于醒悟过来的、冰彻骨髓的恐惧,“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多年的经营,海外贸易,暗中联络我等,甚至……甚至他当初‘反叛’……都是计划好的?都是为了让我们放心跳出来?!”
“噗——”王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身前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他身体向后栽去,被左右手忙脚乱地扶住。
“老祖宗!”
“家主!”
厅内顿时乱作一团。
王璟艰难地喘息着,推开搀扶的人,眼神涣散,望着藻井,喃喃道:
“……好狠……好毒的计策……朱慈炯……张煌言……陈永华……还有郑成功……你们……你们是要绝我们的根啊……”
数百年的传承!十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声望、人脉!十几年前就开始的精心布局!
勾结西人,输送利益,挑动边衅,煽动内乱……眼看成功在即,这煌煌大明就要如同暴秦般二世而亡,天下将落入他们这些“真正”的精英之手……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郑成功,不,朱成功,他根本不是来分一杯羹的豺狼,他是披着狼皮、早已磨利了爪牙的猎犬!
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个摇摇欲坠的龙椅,至少现在不是!
他的目标,是他们这些千年世家的百年根基!是要将他们从江南这片最富庶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碾作齑粉!
“快!快!”王璟猛地抓住身旁心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眼中爆发出垂死般的疯狂光芒:
“派人!派最快的船!走海路!去扶桑!去蒙古!去告诉所有人!郑成功是诈降!是朝廷的奸细!让他们小心!快啊!”
“还有!各家……各家立刻化整为零!核心子弟,带上族谱、密档、金珠细软,立刻从密道走!去海上!去南洋!去欧罗巴!无论如何……要留下血脉!留下种子!快——!”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在华丽而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末日来临前的无边惊恐和绝望。
几乎同时,无数只信鸽从台州、温州的深宅大院中扑棱棱飞起,冲向阴沉的天空!
数艘快船不顾风浪,强行驶离破败的私港,奔向茫茫大海,试图将这血淋淋的真相,送往四面八方。
然而,他们心中都清楚,或许,已经太晚了。
海面上,郑家,不,大明海军的巨舰,桅杆如林,“朱”字大纛和日月龙旗迎风猎猎作响,已经彻底封锁了所有航道。
冰冷的炮口,在凄风苦雨中,缓缓调整着角度,对准了这片即将被彻底净化的海岸。
陆地上,一支支打着“朱”字旗号、却军容严整堪比京营精锐的军队,正分成数股,如同几把烧红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台州、温州腹地。
他们所过之处,负隅顽抗的世家私兵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高耸的坞堡被烈焰吞噬,而那些写满了岁月和荣耀的牌坊、祠堂,则在震天的喊杀声和爆炸声中,轰然倒塌,化为断壁残垣。
焦糊味、血腥味,还有财富被焚毁时发出的奇异香味,混杂在一起,笼罩了浙东南的天空。
九月的雨,还在下,冰冷地冲刷着这片正在经历剧痛的土地,却似乎永远也洗不净那越来越浓重的血色。
与此同时,张家府邸,深更半夜!陈永华和张煌言两人,正对坐痛饮,陈永华猛地灌下一杯酒:
“哈哈哈,痛快呐!疖脓不挤净,终成心腹大患。这些盘根错节的蛀虫,若非自觉时机千载难逢,焉会倾巢而出?”
“陛下……陛下忍辱负重,远避漠北,示敌以弱,乃至……乃至太子都诈伤隐身,所为者就是这帮阴暗的货色!!”
他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雨声似乎更紧了!“从甲申那日起,我大明,何日不在付出代价?今日之血,是为了明日,我汉家山河,不再受制于内贼外虏,能真正……喘一口气。”
密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雨打窗棂,声声入耳,仿佛无穷无尽。
遥远东南,似乎有喊杀声与炮火声隐隐传来,穿透天幕,却又被这厚重的宫墙与黑夜吞噬。
九月初九的重阳,无人登高,唯有遍地烽烟,直冲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