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袭过,卷起阵风凉意。
剑鞘一横,抵在云枢额前。
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人一命者,恐整个大襄屈指可数。
沈安若以为是齐麟,柳霖霖也以为是齐麟,甚至所有人都以为是齐麟。
只因,她们各个眼眸通亮,就仿佛迎上了光,也映出着光。
遗憾的是,光只在她们眸中一闪,便就散于无形。
随之而来的,则是惊讶与疑惑。
谁又能想到,青衣人竟是当朝太尉方万霆之子方莫。
以方莫如今镇西军主帅的身份,怕是也断不敢想他会私自回到景都。
将军无诏不得带兵入京——这是死律,也是大忌。
但,瞧方莫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他所率的百名轻骑虽大部分被镇北军和皇城司的人拦在了王府之外,却仍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副将闯过了层层禁制。
当然,镇北军也不是吃素的,第一时间入府围上,已摆开了攻势。
沈安若微微挥手,镇北军身退;方莫也朝后看了一眼,几位副将也拱手退身。
“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无诏返回皇城,这已是死罪!”
方莫,淡淡一笑,“虽无诏,但不还有您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吗?本帅若说是收到了您的调令,岂不也能无事?”
他这话多有暗指,沈安若能听出,赵瑾睿和柳霖霖自然也能听出。
然,最先按捺不住的却又是赵瑾睿。
只见,他眼眸一惊,斜步快移,刚要朝沈安若行拜礼,沈安若已一脸不耐烦地抢言道:“行了,本妃知你想说什么,你既心如火焚,就先率五万京畿驻军和皇城司的人入宫吧。”
赵瑾睿瞬间开怀,他已等沈安若说出这话实在太久,现下终得到了回应。
可他还未走几步,沈安若又唤停了他,“阿睿,皇城司本就有护卫皇宫之责,你以皇城司正使的身份命禁军打开宫门即可。”
“本妃猜想,宫内禁军应还未被素棠全然掌控,至少守卫宫门的禁军还尚不明局势。”
柳霖霖相继跨步,朝沈安若拱手一拜,“那安若...我就随阿睿先行前往宫门探下虚实。”
沈安若一脸柔和地看向柳霖霖,“霖儿,你先行返回赵府,将赵府三百府兵分为两队。命两百人留守赵府,作为策应;带一百人护在你和阿睿身侧。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更值得信任。”
柳霖霖含笑点头,便随赵瑾睿大步离去。
“好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位主帅了,说说你的计策吧。”沈安若选择开门见山,早已无兴趣再绕圈子,“方莫,你可知...自大襄朝建国以来,镇西军主帅和镇北军主帅还未曾这般聚首过...”
方莫,嘟了嘟嘴,“本将可以是镇西军主帅,也可以不是镇西军主帅。本将觉得王妃还是先见一见虎头帮帮主韩正义为好...”
“不过...”他缓缓移眸,落于云枢,似已含上了同情与可怜,“王妃先将云枢放了吧,命人为她止血疗伤,然后备上快马,让其早日回到北戎吧...”
没等沈安若回应,他又说道:“云枢,我之所以救你,全因你师“苍鹿”不喜战争。待你回到北戎,能劝则劝,不能劝就早为族人留条后路吧。”
“北戎可汗一心只想洗刷雪耻,恰巧北戎宰相杨楚金又是主战派,两人可谓是一唱一和、臭味相投。只是,北戎真能敌得过镇北军吗?何况,镇北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吧...”
他后半句话说得极慢,带点挑衅,又带点讥讽;可偏偏挑衅和讥讽融合后,又有了点善意提醒的意味。
云枢是站不起来了,虚弱得不像样,痛得也不像样。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丹阙,她应是很清楚自己能否重回北戎全在丹阙的一念之间。
丹阙自然不会难为她,不止是她们都是女人,还因丹阙已瞧出了沈安若的默许。
索性,梨泪陪丹阙将她搀入了王府厢房。
待虎头帮帮主韩正义走入王府,另一场真相也即将大白。
“草民韩正义,叩见靖朔郡王。草民苦于无法得见郡王,这一时之间也断不知该如何表述全貌...总之,漕帮帮主断水流早在多年前便投靠了北戎宰相杨楚金,前不久也正是他率先发出英雄令,召集武林侠士齐聚景都皇城的,为的就是要护郡王您无忧,只因那北戎金狼牙帐要致郡王您于死地。”
“可到了景都城后,断水流却又多次阻拦下草民见面郡王您...直到草民得知您现身在了“云阙阁”,这才想着过去碰碰运气。谁知,草民却看到了您与陛下起了冲突,若非陛下有意为难,您又怎会破了“云阙阁”的窗...”
“从那天后,草民简直心灰意冷,纵使心中有万般苦痛,也无人诉说也。有幸的是,镇西军主帅方莫竟主动找上了草民,这才有了得见郡王您的机会...”
他句句啼语,可谓是言出了五味杂陈,感人肺腑。
可沈安若却压根没听懂前因后果,别说不明断水流为何要投靠杨楚金了,更是没提天威镖局的总瓢把子姚天翔半分。
想来,对待没学好语文的人是要多些耐心的;不然,也断不知该如何沟通下去。
她跨步迎出手臂,勉强笑道:“韩帮主快快请起,本王尚有疑惑不解,不如本王问你一句,你便答一句可好?”
韩正义当即跳起,那是一个生龙活虎,“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沈安若一瞬愣眸——哎呦我地那个娘嘞,这江湖人的直爽劲,她还真就不习惯;上一秒还唉声叹语呢,下一秒就满血复活了——好在,听话;听话就能交流。
“韩帮主可知,断水流和杨楚金是何时勾结在一起的?”
“回郡王爷的话,据草民所知,数年前断水流就和杨楚金有生意上的往来。他断水流身为漕帮帮主,掌控着大襄境内绝大数的水运,只是杨楚金在最开始时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多差遣底下人和断水流联系。”
“直到去年年底,杨楚金才以东家的名义见了断水流一面,那次相见两人具体都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断水流已然无法拒绝杨楚金的巨金投入,只要双方生意往来一断,那漕帮必会折损过半。”
沈安若微微点头,又忙招呼道:“韩帮主不必多礼,直接回话便是,莫要再先说什么“回郡王爷的话”了。本王再问你,你是如何撞破断水流和杨楚金之间的勾当的?”
韩正义顿时捶胸,万念俱灰地哽咽道:“全因...全因,姚兄惨死在了他的刀下...”
沈安若没打算安慰半分,短短几句交谈,她怕是已熟悉了韩正义的情绪急转和语气骤变,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一秒入戏”吧。
但,这却不是戏,而是一位江湖侠士的耿直。
“姚兄?”沈安若,问,“你口中的姚兄可是天威镖局的总瓢把子姚天翔?”
韩正义点头,“我与姚兄等人入了景都城后,断水流就让我等做了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到市井街头接送书信,或让我等挑出几名帮中好手,全然听从他的指令等。姚兄终是好奇心重了些,有次便暗中跟了上去,不想瞧见他虎头帮的人居然在巷尾强行捆绑良家女子,并将其装进麻袋里...”
“他自然气不过,就当即上前喝停了手下。与其说,气不过;不如说,难以置信,因为他挑选出的那几个帮中好手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了,自知他们的秉性和为人,又怎敢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事呢...”
“谁知,就在他呵斥帮众之际,断水流竟在背后捅了黑刀子,姚兄这才觉醒不但被断水流算计了,还成了断水流的帮凶...”
沈安若微微皱眉,不解道:“既如此,你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难不成,姚天翔在临终前留下了什么线索?”
“姚兄的确留下了线索,不过也只是用血写下了一个“断”字。”韩正义,说,“事实上,我之所以能看到姚兄留下的字,也全因替断水流做恶事的虎头帮帮众中有一人向我通风报信,我这才寻到了姚兄的埋尸地,并在姚兄衣角处发现了那个血字。”
“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无从下手,只知断水流不可再信。直到五天前的一个夜晚,有人使用飞镖传信,那飞镖稳稳地扎在我面前的桌上,想必是位武功不俗的高人。按照信中指引,当夜我还真就在“云阙阁”后巷看到了断水流与北戎人接触,并听到了些许谈话...”
沈安若,急促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韩正义,眯眼思索道:“好像是说:棋局最险之处,莫过于“子困于枰,自塞其路”;一旦如此,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过是画地为牢。届时,可看子、枰互杀,也可全部歼灭。”
沈安若骤然怔眸,她能听出此话是在暗指行军作战;可谁是子,谁又是枰,她却是如何都想不出,只得不断低声喃喃着,“子困于枰,自塞其路...千军万马也不过是画地为牢...”
“牢,若是天瑙城...又要如何成牢...”
她突得大呼,“霖儿,你如何看?”
她话音刚落,眸光便闪过一抹失落;她应是忘了,柳霖霖已然随赵瑾睿去往了宫门...
然,她已无时间再顾及自己的感受,只因她已感兹事体大,断容不得半分思量。
“韩帮主,本王还需你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率领武林人士徘徊在宫门四周?”
这次,韩正义没再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两张字条,递向了沈安若,“郡王请看,这一张字条上写明了北戎金狼牙帐的一众高手已潜入宫中;而这一张,则是我方才所讲的指引我撞破断水流和北戎人碰面的字条。”
沈安若还未交过字条,就已然动容,渐渐伸出去的右手已在不受控地抖动。
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字条上乃是齐麟的字迹呢?
她不但能一眼认出,还曾将每一字都深烙在了心底。
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抱着齐麟留下的书籍入睡的,书籍上不仅有齐麟的亲笔注释,还有齐麟的批文与感悟。
就在她接过两张字条之刻,她赫然握上拳头,两张字条也随之攥入了她的手心。
她多想字条上有温度,也好使她再次感受下齐麟的体温和气息。
可惜,她几乎能察觉到字条在她手心逐渐裂开的声响,却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她想要的一丝温度——凉的,是那彻骨地凉。
一股钝重的痛,由她心头沉沉地漫开...
这痛不尖锐,却闷得人透不过气...
好似故人已逝,唯留下几件衣物;纵使,将整张脸都埋进去,衣物终究是衣物,无知无觉,给不了半分回应。
——故人萧素,独留挽歌;唱尽万般情愫,却只见寒月当空,星闪如泪。
“传吾将令!除梨泪、丹阙外,众战士随吾直入宫墙!”
她的声音很重,以至于喝出“传吾将令”后就断了气息,再往后又重新声沉气威,换来的是王府内外的声声回应。
“郡王爷!”韩正义一瞬跪地,仰首恳切,“还请郡王爷带上我等武林人士,我大襄武林从来都没有怕死的孬种!只要能为大襄出力,我等纵是身死,也绝无反复!”
“好!”没等沈安若回应,方莫已拍手叫好,“果真是我大襄的好儿郎!”
他忽又一叹,斜向了沈安若,“靖朔郡王...如今你应该已能知晓我为何要私自返回景都城了吧?”
沈安若一脸迷茫地看了方莫一眼,无言。
方莫,接着说:“要知道,我家芸卿可是大襄武林的盟主;韩帮主都能做到视死如归,誓要与您共进退,又怎能少得了我家芸卿呢?”
“我家芸卿呢,虽被你委以重任,要护送赵太师和小世子前往北疆,但,我身为武林盟主的夫君,自可代表我家芸卿率领大襄武林行该为之事。这一战,我们必能战无不胜!”
沈安若闻言,脸色倏地一白,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该用什么表情了。
——好家伙,原来方莫在这等着她呢!问题是,她什么时候让杜芸卿去护送赵太师和齐琛了,根本就没有的事儿。
——也罢,有人要顾及自家相公的安危和仕途,所以选择了远离景都;有人呢,又要反过来顾及自家娘子的脸面,非要替自家娘子暂统武林...这种你侬我侬的戏码,还真是够“恶心”的,甜腻得使人恶心!
她只得猛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刚要从齿缝间逼出一点颤音...没曾想,方莫又说话了...
“所以!”这两字,他吐出得极重,好似生怕沈安若拆他的台,只想第一时间堵住沈安若的嘴。
“所以...”他又一瞬平和,脸上还附上了微笑,“我方才才说...我可以是镇西军主帅,也可以不是镇西军主帅。无论是带兵,还是带领武林一众侠士,我都能胜任...不过,郡王爷也不必担忧,我镇西军十万将士不日后就到,届时,定能彻底稳住局势!”
沈安若一脸嫌弃地提了提嘴角——这都什么和什么呀,方莫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会儿可以是镇西军主帅,一会儿又可以不是镇北军主帅...说了要带一众武林侠士冲锋陷阵,怎就又言十万镇西军不日后就到呢...
——什么...十万镇西军不日后就能到达景都城?
她这才意识过来事情的严重性,“方莫!你怕不是疯了!大襄西南边关若无了镇西军镇守,那遏摩国大军岂不是能长驱而入?!你这已不是死罪了,而是卖国!”
“好了好了,靖朔郡王...所有的一切都会有迹可循的,到最后您会明白一切的。还请郡王爷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