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泛着冷硬青蓝色的天际现出一道细微的裂痕,露出一线苍白。苍白弥漫,稀释着浓稠的夜色,将青蓝渐渐渲染成朦胧的灰,渗透出淡淡的青。群山被勾勒出脊线的轮廓,深邃而苍凉,山石的细节在黑暗中浮现,浓重的阴影被晨光徐徐冲刷。
天亮了,日光有了形状,从山峦交错中间穿透,切割了晨雾,顶替了昏暗;
山醒了,碎星谷褪去了夜幕里的模糊与神秘,棱角愈发分明,坚毅而清晰。
人归了,大亮的天光洒落在彻夜未眠的人身上,驱散了疲倦,削弱了憔悴。
小小的别苑,沐浴在清晨的柔光下,比风家旧宅更有家的感觉,静谧安逸。
晓风在心里暗暗感慨:如果能有未来,和若风在这里过上半隐居的生活,也是个很圆满的结局。
只可惜,还没等她幻想出那时候的美满,就先看见了真实存在且足够扫兴、足以击碎一切圆满的人。
风无垢。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单手撑着额头,紧闭双目,眉头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晓风和唐若风一只脚刚迈进院子,他就十分警觉地睁开锐利的眼睛,向他们投去如野兽嗅到危险时一般阴狠凶恶的目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严密的防御,浓烈的杀意,皆是出自多年漂泊、多年争斗形成的本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要去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
而晓风的本能也被这股不假思索流露出的杀意唤醒,在他们看清彼此之前,她的莫忘已然横在了她的身前。
他们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充斥着掠夺与豪取的野性,如同一只傲慢的狮王与一只孤高的狼王在争抢属于自己的领地,扞卫族群的荣耀。
清醒之后,依旧谁都不肯先退让,就好像昨天无心开始的一战成了两个人的本意,被迫的中断过后此刻还要继续。
莫忘凝结晓光,林间宿鸟惊飞,两个人的杀意剥夺空气的栖息,宛若绷紧的弓弦发出阵阵颤鸣,掀起阵阵寒气。
别苑中,无人可再安睡,却唯有一人敢挺身破坏这份肃杀。
“你们可算回来了。”
神算子从长廊深处走来,气定神闲闯进被杀意笼罩的院子里,双臂向两侧舒展,慵懒地伸直了腰。
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却四两拨千斤般推开了他们相持的暗流,化解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斗。
“丫头,嗓子怎么样了?你们一夜未归,可叫人担心坏了。”他靠近晓风,眼神不断向后瞟去,“你大伯整夜没有合眼,一直坐在院子里等着,生怕你们会出事。”
他故意扯开嗓子调侃道:“某个人啊就是死要面子,明明心里懊悔得不行,就是死不承认。”
他双指按住莫忘的剑身,轻轻压了下去,用轻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对晓风说道:“大敌当前,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跟他的账秋后再慢慢算。”
晓风稳住心绪,将莫忘收了回去。
“我先回房疗伤,其他的事让若风跟你说吧。”
她的态度平和下来,但是暂时还无法和风无垢同席而坐。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后山空空荡荡的坟冢,想起他的食言而肥。在需要信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信任反而濒临破裂。
径直从风无垢身边走过,晓风始终保持着冷漠和无视。
风无垢起身想要跟过去,却最终控制住自己的躁动,没让自己靠得太近。
“玉棺可以助你疗伤,但是切记心急,切记杂念。等你心无旁骛时再躺进去,方才不会形成外强中干的假象。”
一番细心的叮嘱,得到的是重重关紧房门的回应。
但是他没有愠怒,只是略带懊恼又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对晓风服软了。
正如神算子所言,他死要面子。作为一个曾经被世间遗弃的人,他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受尽冷眼和轻蔑,付出巨大的努力才站到了江湖之巅,他的自尊已成为他最为看重的东西之一,他不允许有人忤逆他的意愿,更不可能接受有人忽视他的存在。
所以,即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莫大的伤害,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认错。
但这些,唯独对晓风有了例外。
当他为了推卸责任寻找借口剥离掉唐天毅的身份之后,他莫名对晓风产生了愧疚之情,不多,但对他而言,已经是个意外。
以前不觉亏欠,现在莫名悔恨。
曾经刺透晓风的锁链,如今成了他给自己上的枷锁。
唐若风看着风无垢的背影,只道那个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武林盟主终究还是死在了晓风的手里。
“清儿的嗓子已无大碍,只要别再让她受到刺激就好。”他平静地说着,“风谷主,希望你谨记,清儿的双亲是她的底线,不容任何人挑战。你怎么对她,她都可以忍受,但是不能用卑劣的手段去对付她最在意的人。”
他走到风无垢面前,非常严肃的看着他:“就当我求你,请你将清儿娘亲的遗骨还给她。”
风无垢端量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儿子,眼神坚毅,锐气难挡。他愈发能够理解晓风对自己说的那句“他远比你以为的要出色得多,若你肯视他如己出,好好栽培,他未必不能帮你重现双子星的护佑。”
他心有动容,却还是装作轻蔑,露出薄凉一笑。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这算什么?不够诚意啊。”
同样的话,唐天毅对风若清说过,风无垢对晓风说过。在他又一次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竟然开始怀疑她每一次给到的“诚意”究竟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越想越觉得烦闷,随手抓起石桌上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一地破碎的瓷片刚好散落在唐若风的脚边。
无心的举动,只是在发泄风无垢心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但是见者有心,已将其当做故意的暗示。
“唐若风在此恳求唐盟主,请您将清儿母亲的遗骸还给她。”
挺直的腰背,弯曲的膝盖,他在风无垢的视线里快速降低,朝着那一地的碎片重重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