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
元戈回头找了个小马扎坐了,轻敛着眉眼伸手去碰触那株葳蕤,只指尖还未触及那些暗红色的小果子,就被身边之人一巴掌拍上了手背。老爷子虎着脸呵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看得了,还一直碰。”
拍得不重,却也不轻。
元戈摸摸自己的手背,却也没再坚持,缩了手,只温声说着,“不管是癔症还是中毒,这样大规模的死人,死后必定是要被集体焚烧的。但皇子身份贵重,尸身轻易不得损毁,不知最后又是如何安排的?”
小姑娘生得好,五官温和从容,此刻这般低着头微微出神细语呢喃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天悯人……那是曾经的元戈身上没有的悲悯。
老爷子无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一边整理着地上打开的书本,一边说道,“对,史书记载,所有死于这场不明剧毒的尸体都被丢弃在都城西郊外的乱葬岗焚烧,浓烟笼罩于都城上空久久不散……那位皇子尸身如何处置倒是未曾提到,想来是避讳了。倒是记得有段野史曾说过,彼时那位宠妃因其子命丧大海悲痛欲绝而香消玉殒,帝大恸,追封其为皇贵妃,可史书之上却又记载那位皇贵妃只有一位子嗣,就是死于葳蕤之患的那位。”
命丧大海?
慕容祖宅就在海边,莫不是……
“不过是一些野史传记罢了,当不得真。”酆青檀随口说着,一回头对上元戈此刻格外沉凝的目色,不知怎的,心下一紧,嗓子眼便跟着提了起来,张了张嘴,半晌,才小心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姑娘蹙眉沉思的模样太明显了。
元戈抿了抿嘴,又扫了眼老爷子,终是如实说道,“方才我去见了湛炎枫,他说,慕容家倒斗起家。纵然这些年也仍然在干着那些营生,慕容老爷子就是在倒斗时染了怪病,纵然这些年遍寻天下名医也没能治好。您方才说,这葳蕤生香已是许多年未曾听闻了,我便想着会不会是……从地底下带出来的。”
“如今您又说起那染病的皇子虽不知道葬于何处,但传闻却又说死于大海,加之从湛炎枫的消息来看,慕容家的祖宅就在一个叫做安市的海边小镇,您说……会不会过于巧合了些?”
酆青檀一愣,尚未来得及变脸之际,便见元戈凝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过来,眸色泼墨般的浓黑,只声线温柔像是生怕惊扰了谁的梦境似的。她问,“如若当真如此,老师,您可能治?”
酆青檀捧着书的指尖微微一颤,同样认真地看向元戈,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仰面看天,轻声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老夫这一辈子,制毒无数,解毒更多,只这葳蕤生香,只在书本中看过。若真是这毒,不过是葳蕤难寻罢了,可若不是……丫头,这知玄山上中毒的,可不止一二,这样的代价,太高了,还是说,你想要拿谁的性命来当一回赌注?”
酆青檀回头看她。
几近浑浊的瞳孔里,是少有的严肃。他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小丫头,虽有几分相似的容颜,但换了一副皮囊归来的元戈有时候仍然让人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那双眸子里总像是藏着些什么,隐没在薄雾之后让人看不清晰,言语间似也多了几分筹谋盘算……只此刻看着不言不语微微紧着后牙槽坦坦荡荡看过来的元戈,酆青檀几乎是电石火花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蓦地一震,几乎是拼着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跳了起来,指着对方的手指都哆嗦,声音也哆嗦,“你你、你……你别同老夫说,你准备拿自己来当这个赌注?!老头子我告诉你,没、可、能!”
愤怒的酆青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元戈,气得胸膛起伏间,花白的胡须都在抖动,瞧着只要元戈敢点一个头他就能将人脑袋都劈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都是些什么糊涂玩意儿。
偏偏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满脸无辜地坐在小马扎上,抬眸对视间,眼神从容又平静,看起来乖巧极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
酆青檀轻嗤一声,果不其然就见对方抿了抿嘴角,维持着这一副欺骗世人的乖巧模样温声说道,“总要有人冒险……老师,您也知道的,总要有人来冒这个险。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是我呢?”
“好一个总要有人冒险……那为什么非得是你呢?!为什么总得是你呢?!知玄山上那么多人就算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去冒这个险!”
酆青檀急得目眦尽裂,抬手间指着身后某个方向近乎语无伦次地冲着没事人一样的元戈咆哮,“是!他们是无辜!那你难道就不无辜吗?!何况,要找不无辜的也有啊,老三和他那管事,纵然留得性命在,这辈子也是走不出那大牢了,何况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们惹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冒这个险!”
他真的气极,说完这些话叉着腰喘气,便是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他既担心小姑娘在盛京的权利欲望之中走过一遭,会变得冷漠凉薄,对无辜性命视若无睹,可感情上,他更不希望鬼门关走了一趟好不容易回来的小丫头再一次身处险境。世人皆说她是天之骄子,是被上苍眷顾的姑娘,聪明、漂亮、衣食无忧,可只有酆青檀才清楚,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掌管终生,那这孩子也只会是被上苍遗弃的那个。
她这辈子,短短十数年,原就比旁人跌宕得多,也艰险得多,偏她自己对此亦是一无所知,于绝处逢生中,生出一副怜悯苍生的赤子之心,眉眼温柔又坚韧,她说,“老师,其实您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他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