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萤石的幽光下,奕宁与陆骁逐渐看清身处的冰洞。这是个极复杂又极梦幻的空间,水顺着冰层的一侧流淌,将千万年的坚冰侵蚀出大小深浅不一的曲折通道,似靛蓝与冰蓝交织的天然迷宫。一部分受水流经年抚摸的冰面呈现出丝绸般滑腻的质地,反射着萤石的光,映出好几重人与狼的影子,而另一部分则如洁白的钟乳石,一簇簇利剑般高悬于他们头顶,使人感叹之余又颇有些心惊。
奕宁情不自禁地将手掌置于光滑的冰面上,感受那柔滑刺骨的手感,赞叹这天然的造化。阿依努抖着凌乱的毛发,走到冰面前打量自己的个狼形象,颇为骄傲地扭了几下头。
陆骁无奈地看着这毫不紧张的一人一狼,自己环顾四周,想找路出去。
向上攀登、从原路出去是绝不可能了,一来他们没有攀冰的工具,二来陆骁只能背奕宁或阿依努的其中一个攀爬,如有闪失那就赔大了。
不过这个冰做的大厅一角的确有条出路,通道长而狭窄,越往里,那蓝色越深沉,不知能通往何处。
奕宁掰了一条冰凌拿在手里,反复打量,冰手却舍不得扔掉,一瘸一拐走到陆骁身边。“这里能走吗?”
“只能试试了,我先去前面探路,你和阿依努在原地等着,千万不要乱跑。”陆骁把一部分萤石和火折子交到奕宁手上,给他安排了个位置坐好,自己小心地钻入冰缝中。奕宁和阿依努眼瞧着他一点点深入,直至身影消失在深蓝色中。
这些冰好似能吞噬一切,很快,奕宁就听不到陆骁走路的动静了。陆骁的离去让他有些许焦虑,他把目光转向身旁的阿依努,试探性地伸出手,想摸一下巨狼后背上的皮毛。
奕宁自认为小心翼翼,没发出半点声响,但阿依努后脑勺像是也长了眼睛似的,立刻回过头,眼神中颇有点不耐烦的意思。奕宁的手僵在那里,心中还有点小怕,这毕竟是只体型超大、牙齿超尖利的狼啊。
阿依努估计是知道奕宁心里的小九九,鼻子耸动两下,喷出一股气来,主动把脑袋凑过去,象征性地让奕宁摸了摸,而后高冷地又转回头。
奕宁惊喜地撸了一把,狼的毛皮要比他想象中更硬些,有弹性,与猫毛很不一样。反正阿依努也没生气,他干脆把手埋在它后背的毛皮中,轻轻揉。
阿依努又从鼻孔里出了一股气,尾巴甩了几下,懒得管,随他去了。
在这冰洞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也许与外界不同,奕宁数着落入冰池的水滴,不知不觉就陷入恍惚中。
神智被无法估计的空间和时间撕扯,奕宁耳边浮现出一种微弱的声音,那冰层里,好像有人在唱歌。他倚着温暖的阿依努,半闭双目,觉得是自己过于疲倦,脑中思绪纷繁,不自觉地重复着此前听过的曲子。但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没有减弱,反而强势地占据了高地,重复着那旋律。
奕宁立刻坐起来,凝神去听,歌声反而消失不见。阿依努疑惑地转头看他,不明白这人为啥这么大反应。
“阿依努…你听见了吗?”奕宁觉得自己这么问一只狼好像有点傻,不过阿依努还是一脸困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集中注意后反而听不见了,是幻觉吗?奕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主动涣散精神,想看看那声音会不会再次出现。果然,歌声再度侵入,奕宁保持着不集中的状态,想去分辨歌曲中唱的是什么,却只是徒劳,反而被歌声带入虚幻的世界中,一时间难以自拔。
阿依努觉察到奕宁的不对劲,站起身来用鼻子戳他的脸,想将他唤醒,但奕宁只是伸手抵住了阿依努的头,并没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不仅是声音,“景象”也浮现了出来,奕宁沉浸在似幻非真的场景中,直到陆骁摇晃他的肩膀才最终回过神来。
“困了吗?不能在这里睡。”陆骁让奕宁站起来清醒清醒,若是在这冰洞中睡过去,有可能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但奕宁似乎保持着完全的理智,站起来后思索片刻,说道:“我可能感受到了和叶渡清一样的东西,曲调、梦里的景象,神庙也在指引我。”
陆骁表情复杂,他向来对这种事情持怀疑态度。但奕宁的话似乎是经过充分思考的,很是笃定。“为什么?”
“不知道。”奕宁回答的很干脆,“我们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联系。怎么样,这个冰缝可以走吗?”
陆骁点头,“我不能判断准确的方向,但缝隙的另一边还有空间,而且似乎有天光。与其在这里坐着等死,我们不如向那边去。”
“那走吧。”
陆骁拉着奕宁的手走在前面,阿依努断后,两人一狼在狭窄的缝隙中走了很久,终于进入了一个更庞大的冰洞。这洞中间有一汪清澈的冷泉,淅淅沥沥的水声不绝于耳。
奕宁抬头向上望,只见上方略有天光,原来地面上天已经微亮了,冷色的日光透过冰洞口照射下来,使他们用不着再拿萤石照明。
“太高了,我们爬不上去。不过前方能看到天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出去的几率很大。”陆骁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但仍有回音阵阵。
奕宁刚才走路时又放空了自己,歌声趁虚而入。陆骁果真是听不到的,走在前面没半点反应。
想着想着,奕宁拽住陆骁,把他脸掰过来,很认真地说:“你停一下,什么都不要想,发呆。”
陆骁愣住,“为什么?”虽然不明白,但他还是照做了。说实在的,陆骁很少有发呆的时候,他是个很务实的人,一般只有“睡着”和“清醒”两种状态,现在奕宁非要他发呆,他还有些无所适从了,就出神地盯着奕宁的脸看。
看着看着,陆骁的思绪还真乱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与奕宁初见时的场景。
朱门后的小人指着屋顶的风筝,脖子上的长命锁铃铛被风吹的叮铃铃作响。他翻下屋顶,把风筝交到那双白藕似的小手中,已经忘了方才打板子的疼。
奕宁看陆骁眼神不聚焦了,就等了一会儿,但对方好像没什么变化,黑色的瞳仁中有些晦暗不明。奕宁摸着下巴思考,他正想着,陆骁却突然伸出双臂将他环住,抱得很紧很紧。
奕宁的头闷在陆骁胸前,无声地笑了,也伸手抱住陆骁的背。“你想的是什么?是我吗?当真有这么喜欢我?”
陆骁没说话,把下巴搁在奕宁头顶。阿依努不耐烦地用尾巴扫着这两个麻烦的人类,还走不走了?
“该走了。”良久后,陆骁放开奕宁,选择了一个较宽的冰洞,往里面扔了一块碎冰,听回音。
这处冰洞比较低矮,两人都得低头弯腰走,头顶不时会触到冰凌。奕宁走的挺费力,但脑子里却不闲着,想起刚才陆骁失神的状态,心中颇有些暗喜。
他们二人极少有时间独处,奕宁身边通常围满了影卫和宫人,说话做事总要端着些的。但眼下除了他和陆骁,就只剩个不会说话的阿依努,奕宁整个人便更放肆起来,“陆骁。”
“怎么了?”陆骁回头看他,觉得他可能是走得太累了,便想提议在原地休息。奕宁虽然有些疲倦,但不知为何,眼中精光直冒,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呐,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奕宁大大方方地问了出来。
陆骁把头转过去不说话,奕宁看出他有点难为情,愈发得寸进尺。“老实交代,不然不跟你好了。”
他这孩子赌气似的话还真的再次勾起陆骁的回忆,那是几年前的春日,陆骁作为关嵬骑副将,随前任龙虎将军回都。将军去正殿述职,刚成年没多久的陆骁奉命在殿外等候,却被牵扯进一桩荒唐事里,误入后宫。
那桩荒唐事的来龙去脉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被当成了某位宫人的通奸对象,叫几个冷口冷面的嬷嬷拽着,要去面见贵妃。陆骁当年头一次碰见这种事情,脑子没跟上趟,嘴皮子更不利索,一气之下运起轻功就跑,连翻几个墙头,找了处花木葱茂的地方暂避风头。
他心里还在想如何跟将军解释,蹲在一株紫藤后头听着外面的风声。那些宫人还在搜寻自己,甚至惊动了宫廷侍卫,搞得本来清净净的后花园里有些许混乱。
等了一会儿,宫人和侍卫到别处搜去了,陆骁见四下无人,便想走出来回大殿那边猫着,自己是囫囵个儿的男人,待在后宫算怎么回事?
但这后花园里的小径弯弯绕绕,陆骁有些辨不清方向,没走几步便要与个十来岁的小宫女迎面相撞了。得亏他功夫好反应快,三两步窜上树,在树杈子间躲上一躲,直至小宫女端着托盘走远才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下树,脚下那根树杈却被一块石子击打,稍微颤了两颤。他心中一凛,低头向下看,只见一个粉衫少年站在树下,手里捏着块小石头,似乎还想砸自己。
陆骁本是想跑的,但看清少年面目后,便从树上下来,稳稳落了地。
这张脸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幼时朱门后,一次是少年抄家时。
“他们在找你吗?你才从北关回来,就能勾搭上景阳宫的宫人。”奕宁双颊绯红,更胜春花。他许是在园中做戏,不知怎的,穿的是宫人款式的薄衫,袖子卷起来,两条白皙的小臂露在外面。
“我没有。”陆骁嘴角绷直了,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要是有影卫跳出来,他就完了。
奕宁哼笑一声,往小径的另一头走,脚步有些摇晃。“你还在这里逗留,想试试宫里的刑罚吗?”
陆骁见他飘忽忽地穿过花丛,往有水声的地方去了,竟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什么,思绪在满园花香里变得混沌,双拳于袖中握紧。
走出花径,他在一方水榭前站住脚。那水榭中只有一个粉色身影,随性地倚坐在边栏处,晃着手里的青玉酒壶。水流从假山高处倾泻下来,砸在池中,声响混淆了两个年轻人的复杂心事。
方才那芙蓉般的笑意从奕宁脸上消失了,他背对陆骁坐着,似乎在看水中永不停歇的漩涡。“你会喝酒吗?”他问身后人。不知为何,陆骁总觉得他在故作平静,缓和的嗓音有些颤抖。
陆骁没回答,仍在那站着。他不知道该对这个人做些什么好,他们是仇人吗?也许吧。
小宁王突然起身,身子跨出水榭,站在沁湿的石头上,将壶中酒液尽数倾倒入池中。淡色的酒液很快融进水里,如眼泪消失在海洋。
在陆骁的视角下,那渐渐平歇的池水水面忽得多了一朵涟漪。圆形波纹向外扩张着,复归平静。他看着蹲在水边的少年,过往的一切如狂澜般席卷上来,最终也似那一滴泪,无声地消逝了。
“大胆!你是何人?怎敢私闯后宫?”小宫女脆生生的嗓音从背后响起,陆骁差点被热汤药碗砸中,往旁边退了半步。
奕宁这才被药碗碎裂声惊醒,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无妨。”
“殿下!”紫菱怒瞪着陆骁,去把奕宁扶回来,“呀,那么多酒,怎么都没了?殿下,您喝太多了,要是皇上问起可如何是好?”
“无妨。”奕宁脸上的潮红未退,似乎真的站不稳了,全借着紫菱的力。“你去景阳宫,传我的话,让她们别折腾了。”
紫菱最是机灵,再打量陆骁几眼,就知他身上落了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冷哼一声,模样颇是不忿。她把殿下安置在躺椅上,蹦起来拽着陆骁的衣领就往外走。
误会自然是解除了,陆骁按时返回正殿前,正赶上龙虎将军述职完毕。
那日回到军营后,陆骁觉得那块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大石突然灰飞烟灭了。不过他仍不明白奕宁的做法,为何要在自己失踪后派人苦苦追寻?还有自己近两年来的连续擢升,是否也是他的手笔?
不过在那个春日的夜晚,见惯了军妓的陆骁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春梦。在梦里,粉衣的少年站在花丛间,手里托着一杯酒……
关于春梦的事,陆骁自然闭口不谈了。奕宁听得有些出神,也忆起那个多愁善感的春日。“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还是趁着父皇不在时偷着喝的。跟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太记得,大概是很醉了。”
“不记得也好。”陆骁如是说。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那日奕宁的苦痛,不因为别的,只因碰巧撞上了自己,所以忆起往昔的所有坏事。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骁都尽量避免与奕宁正面打交道,他知道,每次见到自己,那些不好的回忆总会化作梦魇,侵蚀那颗柔软多情的心。直到校场刺杀一事之后,他才真正掂量清楚自己在奕宁心中的分量有几斤几两,有胆量去够一够站在天边的人儿。
奕宁笑了笑,“宫里面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的,你那天私自闯进来,他紧张的要命,差点没把你发配去西南。还是朱英杰和费大人说了好话,总算让你留在龙虎将军身边。因我多喝了酒、闹得有些疯了,还被关了几天禁闭,无聊透顶。”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陆骁反问。
奕宁想了一会儿,“不是一下子喜欢上的,日积月累了解的越来越多,你已经…嗯…成了……”
“成了什么?”
“我命里的一部分。”奕宁如是回答。说到这里,柔和的光笼罩在他们身上,这低矮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阿依努欢快地跑了出去,在光束下发出一声悠长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