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半掩的轩窗前,一身黑色长袍的沈靖远,正伏案在面前的纸页上写写画画。
半晌过后,落下最后一笔的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起方才书写的信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将它仔细折好,而后塞进了信封。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抬起头,伸手捏了捏因长时间紧蹙而有些发酸的眉心,长长舒了口气。
一切皆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自那日在码头巡捕房露过面之后,他返回金陵探亲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迅速传扬开来。
这些日子里,前来林府登门拜访,或是递来帖子邀他外出赴宴的人络绎不绝,除开部分确与林家有旧的亲朋外,其中大部分人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借着他这条路子,在林司令面前卖个好。
被这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稍有不慎,便容易暴露此行的真实目的。
时移世易,沈靖远自然不能依照原先的计划,在金陵秘密下船后便立即换乘火车北上。
因此他只能暂时按捺下来,在林府住下,同时挑拣些无关紧要的邀约前去应酬,将“回乡探亲”一事坐实,随后,便适时地流露出一副厌烦了交际应酬的姿态,对外一概谢客,深居简出起来。
如今五天过去,根据宋掌柜设法递进来的消息看,那些原本在暗中窥探着林府动向的人,见沈靖远确实久不出门,一副打定了主意要在府中转心陪伴林老太爷夫妇的姿态,便都渐渐打消了疑虑和窥探的心思,原先安排在林府附近的眼线也都陆续被撤走了。
不过,虽然对外表现出一副深居简出,修身养性的模样,但这些日子以来,沈靖远的心神从未有过片刻的真正放松。
因着林惜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他原本缜密周全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原本充裕的时间也被迫缩短。
若还想在约定时间内与那几家关键的洋行接上头,那么先前精心规划的路线、行程、乃至接应方式,全都需要重新调整,甚至推倒重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在金陵耽搁了这么些天,那些在预定地点等待接应的人,是否会因久候不至而乱了阵脚,从而采取不必要的主动探查,暴露自身?
各地铁路,水路关卡的情势瞬息万变,原先打点好的关节是否会因时日延误而生变?
每一环的失误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将整个行动推向不可预知的风险之中。
无数个需要仔细思索,慎重权衡的关节盘旋在沈靖远心头,搅得他心绪难平,辗转反侧。
然而,沈靖远从来都不是个会为既成事实而长久困顿的人。
即便是在最险峻的战场上,面对上峰的失误或下属的错漏,他也能极其冷静地将个人情绪剥离,只专注于当前局势,做出最有利的判断与决策。
因此,尽管因林惜的意外出现导致他此行任务难度陡增,风险加剧,可他除了在踹开阁楼房门,看见她卡在窗上那一刻时感到过荒谬与头疼外,从未在心里真正苛责或埋怨过她。
更何况……
思绪至此,沈靖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晨线人传递进来的那条消息:岱北路段发生爆炸,铁轨被毁,伤亡百余,疑有倭寇插手。
事件发生在前两日。
铜山至岱北的一小段铁路发生小规模爆炸,造成了十余人伤亡,两地当局将消息严密封锁,对外只宣称是山匪图财害命,试图劫掠列车。
可线人却冒着风险递出情报,字里行间直指现场遗留的痕迹与倭国人惯用的手法极为相似。
当局腐败,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遇事惯于遮掩粉饰,沈靖远早已司空见惯。
倭国人在暗处蠢蠢欲动,狼子野心日益显露,他也心知肚明。
铜山至岱北一线,与沪上相距甚远,他虽身为军人,但鞭长莫及,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除了短暂的愤怒与无力,本不该再有过多情绪。
可偏偏,在拆开信纸的那一刻,他的指尖却一阵发凉。
只因为,若是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他原本也应该出现那列火车上。
如果没有林惜在码头闹那一场,他没有因此而被绊住脚步,滞留金陵,那么当日清晨,他就会准时登上那辆北上的列车,成为那十余名伤亡者中或许不起眼的一个。
虽然铁路只被炸毁了一小段,伤亡人数在这乱世之中也算不得骇人听闻,但即便身体素质与反应速度高于常人不少的沈靖远,却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一定会是那个幸运的,能从爆炸和混乱中全身而退的人。
阴差阳错之下,最厌恶他的人,却偏偏救了他的命。
想到这里,沈靖远闭了闭眼睛,忍不住下意识伸手,捏了捏自己习惯性皱起的眉头。
“啪!啪!”
就在沈靖远闭目沉思的时候,半掩着的轩窗忽然响起两声轻微的敲击声。
沈靖远没有理会,只以为是窗外的竹枝被风吹动,拍打在窗棂上,可不过片刻,窗外却又响起了两声更为清晰的“啪”“啪”声。
显然是有人在敲打窗子。
原本闭着眼睛的沈靖远顿时神情一肃,倏然睁开了眼,恰在此时,一阵破空之声传来。
紧接着,一声脆响,一个指头大小,黑乎乎的物件忽地穿透了泛黄的窗纸,朝着桌案前的沈靖远飞射而来。
紧接着,一声轻微的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一个指头大小、黑乎乎的物件猛地穿透了泛黄的窗纸,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直直朝着桌案前的沈靖远飞射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沈靖远眼神一凝,右手猛地往桌面上重重一推,借着力道,连人带椅瞬间向侧后方歪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朝着他面门而来的东西。
身体失衡倒下的瞬间,他腰腹猛地发力,顺势一个灵巧的翻滚,迅捷地从轩窗正前的暴露区域抽身,而后稳稳地将身体紧贴在了屋内墙角,掩去了身形,同时飞快地瞥向方才物件落地的方向。
只见桌脚旁的青砖地上,静静地躺着一颗约莫指节大小的灰黑色石子,兀自微微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