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林惜前面明显强词夺理,恶人先告状的话,沈靖远原本还满心无奈地想要开口打断她,可听到后面,却渐渐沉默下来。
林悯。
沈靖远从未见过这位真正的林家早逝的少爷,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零碎的记忆和带着悲伤的怀念。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在所有人的宠爱和期望中长大的天之骄子:读最好的学堂,穿最好的衣裳,嘴角总是挂着开朗温和的笑意,就连对仆役都彬彬有礼。
而关于他的描述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永远是他对妹妹林惜毫无保留的疼爱。
他会偷偷给她带街上的摊贩吃食,也会为了哄她开心而趴在地上当大马,更会在父母责罚她时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那样一个鲜活明亮,被爱包围的人,却因为不满父母的拘束毅然北上,最终英年早逝,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找到,成了所有人心底最不愿提及,却又最难以忘记的一抹月光。
珠玉在前,最容易衬得后来人黯淡无光。
正因如此,自被带入林公馆那天,知晓自己只是凭着一副与林悯相似的皮囊而被选中时,沈靖远便清楚自己只有展现出不亚于,甚至更优于林悯的价值,才会不至于在在林家沦为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他成功了。
当林司令第一次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是浸满悲伤的怀念,而是暗藏欣赏的时候,沈靖远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被送进最好的学堂,考入顶尖的军校,凭借着近乎严苛的自律和过硬的素质,再加上林司令的提携,一路稳步晋升,走到如今的位置。
沈靖远本以为,在他数年如一日的刻意经营下,早已摆脱了林悯的影子。
林悯开朗温和,是人见人爱的暖阳,他便反其道而行,将自己磨成一块坚冰。
林悯空有报国热忱,但却因年少而冲动少谋,他便苦学兵法,力求成为那个能稳定战场局势,掌控全局的定海神针。
尤其是在成年后,他的五官渐渐长开,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模糊,原本与林悯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如今仔细看去,也只剩下了三分相似的眉眼。
众人提起他时,口中称道的是“沈参谋”“沈副官”,而非再将他与早逝的林悯相比较。
他几乎确信自己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甚至,在更深人静的某些时刻,他会生出几分不为外人道的隐秘念头,即便林悯活着,成长到今日,自己也未必会比他逊色,甚至可能还要略胜一筹。
可此刻,林惜带着哭腔的话语,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轻而易举便刺破了他苦心维持多年,如今看来却有些可笑的自尊。
活人是永远比不过死人的,至少在林惜这里,他永远比不过林悯这位称职的哥哥。
死亡将林悯永恒地定格在了最完美的年纪,而他所有的“不同”与“比较”,在林惜眼中,或许只是恰好证明了两人初见之时,她哭着喊出的那句“他不是哥哥”的谶言。
“哥哥那么怕冷,每年沪上还没有开始飘雪,他就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听说北方冬天千里冰封,他一个人在那里得多冷啊……”
窗外,红着眼眶的林惜还在絮絮叨叨地低声回忆着与林悯的过往,窗内,沈靖远指尖捻着一片卷边儿了的花瓣,垂下眼睑,掩下了眸中的黯淡。
良久,终于从伤心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的林惜,抬眼看向对面的沈靖远,这才发现这人低垂着头,像是完全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气闷。
“沈靖远?你怎么了?”林惜吸了吸鼻子,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沈靖远不动声色地松开指尖被碾得粉碎的花瓣,低低应了声,而后抬起头,神色平静地望向林惜,“回去吧。”
“啊?”林惜怔了怔,一时没理解他这话的含义,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顿时蹙起了两条秀气的眉毛,就开口拒绝,“我才不回去,我好不容易……”
“等我这次回来,就带你去北边,找你……哥哥。”沈靖远开口,打断了林惜,低沉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落寞。
“真的?!”林惜像是丝毫没注意到他异样的情绪,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往前靠了一步,扒着窗台,眼神晶亮地望向沈靖远。
“嗯。”沈靖远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到她发顶,那里正躺着一片粉白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摇晃。
“骗人变大鼻子!”得到肯定的答复,林惜顿时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里满是雀跃。
但不过一瞬,她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快萎靡下来,撇撇嘴道:“祖父祖母肯定不会同意的,再说了,你这一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从来不轻易许诺。”沈靖远望向林惜,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替她取下了头顶的那片花瓣,攥在掌心,“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见他抬手,林惜下意识想躲,但抬眼间,却不期然对上了沈靖远沉静的眼眸,不由得动作一顿,呆呆地怔在原地,任由沈靖远的手拂过了发顶。
“那,那本小姐就,就勉强信你一回吧。”半晌,林惜才像是突然回神一般,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
“好。”已经偏过了头的沈靖远,自然没有注意到林惜脸颊上悄然攀上的一丝可疑的红晕,语气淡淡道,“回去吧。”
说着,他伸手关窗。
乌木的窗页在眼前缓缓合上,将满目葱郁的园景和窗外的人影一点点覆盖,就在最后一线光亮即将被完全吞没时,乌黑陈旧的窗框间却兀地插进了一只雪白的手。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