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莫用沾满油污的手指捏起一枚刚打磨好的齿轮,小心翼翼地对准铜座上的凹槽。
他屏住呼吸,试图将它严丝合缝地压进去。
柜台上的老台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照亮他紧蹙的眉头。
任莹坐在高脚凳上,双腿不安分地晃动着。
鞋跟一下下轻磕着凳脚,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响。
她手中的终端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始终停留在空荡荡的通讯界面。
舒依倚在门边,晚风轻轻撩动她额前的碎发。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
任莹终于把终端屏幕朝下扣在腿上。
“依依姐......”
她扭过头,嗓音黏糊糊地拖得老长:“你倒是给支个招呀?”
舒依没有回头,只是慢悠悠地换了一边肩膀倚着门。
“哎呀,哪需要什么招呀。”
她指尖卷着一缕发尾,绕紧又松开:“他又不像你哥,跟少根筋似的。”
任莹无意识地抠着外套上的拉链头,上下滑动,发出细碎的嘶啦声。
“那我......该怎么说,他才能记得更深刻一点?”
“傻丫头,只要他心里有你,你怎么说,他都深刻。”
忽地——
“嗒。”
一声轻响突兀地打断对话。
那枚齿轮从哈格莫指间滑落,掉在木柜面上,轻轻滚了半圈,停住。
老人抬起眼,目光从老花镜的上缘越过,落在任莹写满焦急的侧脸上。
昏黄光线下,他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开。
“哎哟。”
他带着笑意开口,声音温厚:“小丫头,这是到年纪了?”
任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扭过头,脸颊绯红,连耳朵尖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我才不是小丫头!”
她几乎是嚷了出来,声音里裹着几分被戳破心事的羞恼。
哈格莫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拾起手边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手指上的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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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说句话。”
顾晟晃了晃背上的重量。
没有回应。
他侧过头,又喊了一声。
“......你做了什么。”
萧军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得几乎辨认不出。
“弄晕了他们而已。”
顾晟扯了下嘴角:“我朋友会去做收场表演。”
“不是问这个——”
萧军喘了口气,呼吸沉重:“我怎么......还活着。”
他比谁都清楚。
那种程度的爆发之后,代价不该只是昏迷,而是脑死亡。
顾晟没立刻回答。
他只是背着人,一路走到河堤旁。
位置选得微妙,正是他第一次陪任莹散步的那段路。
他矮身钻进一处桥洞,将萧军放下,让他靠上冰凉的石壁。
自己则在一旁坐下,视线投向河面——
虹灯的碎影在水波中摇晃,像一场浮华的幻觉。
“只是抽干了你最后那点精神力而已。”
他语气很轻:“算是......给你强行延一段路吧。”
萧军喉间挤出一声低笑,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怎么......”
他喘了口气:“非要我留几句遗言?”
顾晟没转头,视线仍落在河面破碎的光影上。
“你之前不是说,还没活够么?”
他顿了顿:“怎么又改主意了。”
萧军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瞳孔已经有些涣散,映不出光。
“那个啊......”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猜。”
顾晟眼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个方面很像。
他抬手,用冰凉的指节摁了摁发烫的眼角。
目光扫过萧军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不由得叹了口气。
“总不会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混进汩汩的水声里:“喜欢的歌手一直没出新专辑,想吊着一口气硬等吧?”
身旁没有传来回应。
顾晟侧过脸。
萧军嘴角挂着一道极浅的弧度,像是笑了。
“......猜中了?”
顾晟表情凝住。
萧军的手指动了动,费力地抬起来,指了指顾晟胸前。
“终端......带没?”
顾晟没多问,取出终端递过去。
萧军指尖发颤,却准确地划开界面,点了几下。
一段旋律流泻而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穿透力。
他把终端推回顾晟那边。
“本来早该死了......偶然听到这个。”
萧军仰头靠着石壁,喉结滚动:“要是早点......或许走不到这一步。”
顾晟低头看向屏幕——
一个陌生的歌手名字,专辑封面上的女孩笑容明亮,铂金色的长发像是洒了一把碎星。
“梦、婕......?”
他念出那个名字。
“嗯。”
萧军合上眼,静静听着。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似乎沉入了旋律之中。
顾晟没说话,将终端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任由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歌不长,很快一曲终了。
桥洞里只剩下河水的流动声。
“来。”
萧军忽然出声,眼睛仍闭着:“抽个奖?”
顾晟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些。
他转过脸,看向身旁的男人。
萧军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现在脑袋清晰了,我记得自己好像......还藏着种很犯规的能力......”
他的声音很轻,却笃定:“要不要试试,没准呢?”
顾晟沉默地望着他闭合的双眼。
“我这辈子——”
他声音很低:“从没中过奖。”
话虽如此,他还是缓缓抬起了手。
指节分明,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冷硬。
萧军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加深了些。
但气息,却已弱得几乎听不见。
“放心...这次......”
“肯定中。”
————————
夜色深沉,店铺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
舒依抱着胳膊,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有点困了......”
她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了任莹一眼。
已经等了几个小时。
“......”
任莹闻声抬起头,视线掠过舒依,看向墙上那面旧钟。
指针在寂静中划过又一格。
“应该......快了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但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
现在回去,也太糗了。
柜台后的哈格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的皱纹挤得更深。
“凌晨一点喽。”
“你们年轻人熬得住,我这把老骨头可要顶不住喽。”
嘴上这么说,但他手上动作倒没停,手指依旧耐心地对付着那枚怎么都对不准槽位的齿轮。
舒依裹了裹衣服,轻轻打了个哈欠。
忽然,她眼角一动。
转头望向巷口的动作和任莹屏住呼吸的瞬间几乎同步。
“嗒......嗒......”
短暂的寂静。
“嗒......”
脚步声。
清晰,稳定,由远及近。
来了!
任莹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
人影轮廓逐渐在昏暗的巷道中清晰,迈过门槛,带来一丝夜晚的凉气。
“快,来杯水。”
来人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急促:“口水都要干了。”
进来的是任缺。
“老哥?”
任莹眨了眨眼,表情愣住。
“你这什么鬼眼神?”
任缺被妹妹瞪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回瞪过去。
兄妹二人在昏黄灯光下面面相觑,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