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絮说着便大步走在了前头。
周晚吟追上他:“你要是觉得难过,恨我,怨我都可以,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霍絮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我浑浑噩噩,不人不鬼的活了这些年,如果能帮到你,也算是我唯一能对他做的补偿。”
下了山后,霍絮不愿去将军府,周惜朝便让他住进了宫里。
“殷溪如今身份不同,左右宫里要抬她身份,明日要从南宫出门,你也在宫里住下。”周惜朝说,“殷家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殷大公子的院子规整了起来,成婚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内里,不会有人打搅你清修。”
他这人嘴巴有些促狭,在卢如璧那里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霍絮,他早死了。
回京之后报恩没报一点,还给人赐婚了,逼道士还俗成婚,也是够缺德了,他不大好意思。
然而霍絮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他魂不守舍的望着重重殿宇,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
他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故地重游像是生生把他从黄泉里拽回来。
“朕听人说你少时很受父皇宠爱,阿云在宫里有重华殿,想来你也有常住的殿宇,朕让人去收拾好,且先对付一夜。”周惜朝更歉疚了。
霍絮回过神来,茫然道:“我原来在宫里,并没有殿宇。”
“啊?”周惜朝愣了一下。
“我先前……”霍絮声音很细弱的喃喃了一句,又道:“哪里都好。”
周惜朝:“……”
他抬手招来先帝时候伺候的老宫人责问:“怎么回事。”
老嬷嬷解释道:“先帝对公子珍爱有加,他早些时候进宫,都是宿在未央宫的偏殿里。”
“什么?”周晚吟伸出手指对着周惜朝,“你在临安,霍七住重华殿,他住未央宫?”
这么离谱吗?
从未体验过父爱的周惜朝看得很开,他抱着手臂促狭的笑了一下:“其实临安的王府比重华殿大,虽然不够气派,但是有个大院子,里头很多花圃,还种了不少花和草药。”
临安封给周惜朝之后,朝廷并没有督造王府,只让地方官员规整了一个药商的宅子,随意的拨给了周惜朝。
那药商白手起家的,宅子建的杂乱无章,后院恰是药田改的,他家夫人节俭,带着下人料理药材。
周惜朝搬进去之后,闻了好长时间的白芷味,冲得他吃不下饭,又水土不服,病了很久。
霍絮抬头望了一眼重华殿的飞檐,低声道:“阿云自小便不爱亲近人,不喜欢热闹,重华殿清净。”
霍云本就是将军府嫡子,身份尊贵,而且又是皇家至亲血脉,皇宫里孩子本就少,除了东宫和未央宫,其他的住处自然是随他挑。
而他毕竟不是皇家血脉,给他留个宫殿就不妥了。
“先皇待我亲近,不肯委屈了我,未央宫的偏殿里,早让我安了家。”霍絮孤独的靠在门上,背对着周惜朝,低声说,“陛下用的画案,夹层里头还让我刻了字。”
周惜朝顺手往里探了进去,果然有划痕。
他不知怎么的,心头也觉得难受。
“我那父皇,待你挺不错的。”
“是……我自幼便仗着几分小聪明,自以为盖过了同窗,便不肯老实进宗学好好读书,常常躲进宫里。”
他幼时便惹人疼爱,少年时更因为容貌好,性子风流促狭,天真傲气,更招人喜欢。
他进宫的时候,皇帝吃饭也要迁就他。
皇帝把所有的父爱疼惜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不是继承江山的太子,不是寄予厚望的外甥。
只是一个乖巧,调皮,可爱的孩子。
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融化了君王冷酷的心灵,唤起了他作为人本能的父爱。
然而因为他的身世,所有的爱又转化为了恨。
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霍老将军与公主双双自尽,帝王的怒火几乎将他撕碎。
他在风雨飘摇中被驱逐出京,自此去国离乡,在人世间活得像游魂一般。
这极致的爱恨,施与了他无尽的痛苦,将他的生命彻底的摧毁了。
周晚吟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觉得这人世间的悲苦,似乎永无尽头。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霍絮,时光已经过去了太久,今日的安慰,怎么也抚平不了往日的伤痕。
顾太后却在这时候带着人过来了。
她听说皇帝把长安君接进了宫里,心急火燎的就赶来了,一看周晚吟也在,也没太敢惹她。
不阴不阳地冲周惜朝道:“哀家听说,你把长安君请到了宫里。”
“母后来这里做什么。”周惜朝没什么心意应付,并没有见礼,只在让人搬了椅子过来看坐。
霍絮躬身行了一个道门的礼。
他从前也见过顾太后,那时候她虽然比不上皇帝对他偏爱,却也不曾讨厌他。
此时他莫名感受到了敌意,也不在跟前讨她嫌,赶忙退回了一边。
哪知道顾太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她起身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早已不复少年时候的风流英俊,肆意飞扬。
他满面萧索,消瘦单薄。
其实这样貌并不找人讨厌,像是收敛了锋芒的霍云,大约很多女人都会喜欢他。
然而她却心头升起了一股无名火,突然不管不顾的狠狠扇了霍絮一耳光。
太后娘娘手上带着护甲,还有玉石扳指,这一下直直将霍絮打的嘴角都见了血。
“太后!”周惜朝猛地站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哀家这一巴掌,是替长公主打的。”顾太后没搭理他,她似乎是找到了道德制高点,高昂着头颅,冰冷的看着霍絮。
“你母亲出生卑贱,却不知检点,勾引将军府嫡子,生下你这孽种。若不是你!长公主也不会死,阿云也不会家破人亡。”
“母后,你该回去休息了。”周惜朝冰冷的说。
“哀家精神得很。”顾太后抬手指着霍絮,“你要和端王置气,刻意抬举这个低贱的私生子,你的眼里,还有祖宗家法吗!你把天下世家,置于何地!”
霍絮低着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母后,朕对世家,对你,已经很客气了。”周惜朝凉凉的说。
“客气?”顾太后笑了,她转头冲崔姑姑道,“长安君无礼,给我掌嘴。”
反正明日就要走了,她今日定要出了这口恶气,打不了皇帝,还收拾不了这小小的私生子了?
“你敢!”周惜朝呵斥了一声。
崔姑姑和气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上,何必和娘娘置气,明日殷将军大婚,这大喜的日子,娘娘气病了不能出面,可不好。”
他要抬举寒门,热热闹闹的办婚礼,没有太后到场支持,可怎么好呢?
她说着,便走到霍絮面前,又温柔又刻薄的笑了笑:“长安君,得罪了……”
后面的话,她猛地吞了下去,因为她的下巴突然出现了一把剑。
殷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长剑正顶着她的下巴,但凡她动一下,那剑就会割破她的脖子。
“我的人你也敢动?”殷溪冷笑一声,缓缓说,“你活得不耐烦了?”
“将军……啊……我。”崔姑姑惊慌的叫起来。
“殷溪……”霍絮低声叫了一声。
“闭嘴!”殷溪横了他一眼,然后猛地一挥剑,斩断了崔姑姑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