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始四年,深秋。
雄浑的黄河在魏州、博州段,转出浩荡的大弧,
此地水色浑黄,河水拍岸时溅起的飞沫,迎着朝阳,恍若碎金,‘哗哗’不停。
赵人的钱,在大事上向来是从不省的。
黄河两岸的大堤,修的极好,斜峭如壁。
上方朱红赵旗,一字排开,随风荡漾,彰显了强悍的大赵国力。
千帆竞发,百余大船遮蔽黄河水面,船号撼天,一派雄军之风。
短短两年,赵国水军的盛况,已经全方位压制梁国了。
“哗-哗-哗-啪-啪……”
大河涛涛,但见赵人的舰船,巍峨的船首劈波斩浪,
赵军依着水势排开阵型,桅杆如林,刺破晨光,
大军中,有一艘三层楼船,鹤立鸡群,
上方赤色赵旗,猎猎翻卷,旗上的一个个‘杨’字,被西风扯得笔直。
这便是魏州水寨,玄武将军杨延的旗舰。
甲板上,来自雪林溃兵,从突厥恶鬼手里杀出的刀疤大将,
正面色难看的训斥东线的将军和幕僚们,
“这样的成果,也敢拿去给皇帝看吗?”
“户部今年八十万贯,水军还是这番模样,陛下要是杀本帅,本帅先宰了你们!”
旗舰上,水卒如林,大船虽然在晃动,但他们挺如苍松,毫无影响。
显然,这些赵国兵马,已经是合格的水兵了。
甲板上,十几个东线将军面露苦涩,有些事没完成,被杨延骂的狗血淋头,
不过,这个水军的问题,杨延还真就是错怪了他们。
自古最难的就是从零到一,尤其是水军的起步。
十年陆军,百年水军,可不是说说而已。
就水军的烧钱速度,以前八瞎子认为杨延贪污,现在户部贺诗楚也想来盯着魏州、博州了。
响鼓不用重锤。
玄武将军杨延不愿多说,交待了几句,便安排了后续的事情。
独自驻立在甲板前方,扶着巨大的龙雕,杨延默默叹息。
齐国、宋国都是穷兵黩武,陛下给了他巨大的支持,可现在他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赵国实力一日千里,新的将领,就似雨后春笋冒出。
玄武军要是不做点成绩出来,给陛下长脸,那可压不服六十万赵军。
随着大军在朝阳中,劈波斩浪,号角震天。
前方,魏州水寨出现了。
比起梁国时期的魏州大营,赵国接手后,此营地更加庞大了。
赵都幽州就在后方,作为赵人的黄河防线,自是坚不可摧。
魏州水寨依山势而筑,木栅与天然石壁咬合成雄关,
望楼由石头砌成,高度比肩城池,
此刻无数朱红兵士,手持长矛,铁胄泛着幽寒,挺立在晨光之中。
旗正萧萧,金戈铮铮,
魏州赵军,俨然如一柄半出鞘的横刀,斜倚在大赵南边的命脉之上。
“启禀将军,幽州出事了,杨炯公子好像惹了大祸。”
甲板上,正当杨延还在思索,要不要将实际情况禀告皇帝之际,
一个杨氏家奴,送来了幽州杨炯的消息。
大祸?能有什么大祸。
杨延毫不在意,杨炯惹再大的祸,以他的实力,也兜得住。
‘以状元之身,御告科举舞弊,先后让太师、太尉、太傅被殿前鞭衣,罚俸三年……’
这……确实有点大。
看见了杨炯的消息,玄武将军东路元帅杨延,忽然压了压自己的额头。
几息之后,刀疤将军杨延有些愠怒,扶着船舷,无奈道,
“这平城小子,真是给本帅找事干。”
“咱们魏州军费本来就高的离谱,朝堂要查咱们的声音不知道多大。”
“现在好了,肯定要查。你去通知一下东线大军,各部收敛些……”
甲板上,接过杨延的命令,杨氏奴仆并没有急着走,
某一刻,他犹豫再三,才拱手对这家主道,
“主公,咱们要不要派人跟太傅、太尉解释一下,跟杨炯划清界……”
家奴‘限’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玄武将军冷眼转身,威风凛凛的轻蔑道,
“我,玄武杨延是陛下的刀,本帅怕谁?”
“什么豪门望族,什么四大外戚,不在我们的眼里。玄武军只跟陛下交代。”
家奴都是杨氏的死忠,一家父母妻儿,全靠主家才能活着,
他们跟杨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氏奴仆被呵斥,但他还是没走,
此人拱手,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被威武的东路元帅杨延,抬手示意离开。
大河辽阔,
两岸朱红旗帜,连绵如火。
某一刻,刀疤将军杨延仰头长叹,喃喃自语道,
‘有些事,没人能选的准。未来如何,只有天知道。’
‘咱们十五万东路赵军,只忠于大赵皇帝,其他的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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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
长安郡。
风正飘飘,马正潇潇,赵儿远去,剑佩系红绡。
关山月冷,塞外霜凋,幽州万里,梦断陇山遥。
封侯拜将,建功立业的美梦,让无数赵人,踏上了血与火的战场。
可战场的残酷,又岂是几句诗词能说清楚。
楚赵街亭之战,
在十月的北风中,成了赵人的血肉磨坊。
龙首原官道,关中大将军李信的中军,蜿蜒如龙,
马蹄踏起寒泥,赵人一路行军在辽阔的关中平原。
这是一支庞大的军队,随着李信得到关中最高军事指挥权。
无数雍州宗族,各地游侠、各郡宗族,
想出人头地的,想混点功劳的,甚至有些就是想太子记个名字的。
他们就像山沟里的小溪,一缕一缕,渐渐汇聚成了庞大的军队。
可庞大的军队前方,却迎来一支哀嚎不止的伤兵队伍。
赵军大旗飞扬,李信被二十八位战马雄壮的骑兵簇拥。
一路脱离队伍,快速前往远方的伤兵部队。
第三批了,
这已经是李信见到的第三批伤兵了。
长达数里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落,旗帜东倒西歪,
李信来到伤兵曲将面前时,
对方吓的叩头跪拜,好半天才蹦出一个字。
“陇西……陇西,刘承玄部、马桐部于街亭苦战三日,整个山坡、城池,都染成了血红色……”
“楚人死了三万多,赵人也死了三万多……”
“街亭能攻克吗?”李信策马,直入核心的询问。
闻言,士气低落的伤兵队伍前方,头盔歪斜的曲将支支吾吾的道,
“那……那个,虽赵军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但目前攻克街亭依旧无望。”
赵旗翻卷,旗帜下的白狼将军默默地目送这支伤兵离去。
太子比赵人曲将想象的要聪明。
只言片语中,李信已经明白陇西情况很糟糕,
正面大战中,刘承玄、马桐跟余建山打成平手,那街亭那边的战况,基本就是寸步难行了。
楚军不可能比赵军多,这说明,在山地作战,赵人并没有优势。
“报,启禀大将军,祁山道、褒斜道,发现楚国援军,楚国伪帝又支援了余建山四万人。”
“报,启禀大将军,西突厥、高昌来犯,凉州将军耿汤希望郭朗部支援。”
“报……报……报……”
赵国大军中,一道道情报,随着传令兵的马蹄声,汇聚到了李信的帅旗下。
李信打开舆图,手指抚过群山之中,那一块小平地,
汉中郡。
这已经成了赵人西部疆土,挥之不去的伤疤。
不来陇西,李信还不知道。
从地形上看,赵人根本没有一点军事主动权,打不打完全是蜀军说了算。
这种仗就是蒙头亏,赢是小赢,败就是大败。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军,
后方是蜿蜒如蛇,数万辆赵军辎重大车。
太子李信策马而行,此刻,他远远的看见了长安城。
这一路,田亩上全是各县农家在劳作。
赵人在关中发展的非常好,李宣、刘忠武还是干了很多事实。
雍州的水利的恢复速度,几乎快要赶上河北等地了。
可惜,陇西这块心病不除,
长安永远不可能成为赵人的粮仓。
“嘿嘿嘿……太子,咱听说幽州报上去的田亩,竟然有三个数。”
大纛下,
跟随李信行军的,不止有赵人本族将领,还有不少雍州宗族骁将,
此刻,太子亲信大将,赵人神射手李卒一句似笑非笑的话。
令他们惊慌失措,赶紧低头行礼,表示臣服。
田亩三个数?!这肯定是太子在敲打他们。
“竹竿,这些年孤一直佩服你的……但这次,你说对的还行。”
李信眼神带着杀气,环视众多关中将领一眼,淡淡的道,
“孤不想多言,你们用什么方法孤不管。”
“但是,一个月后,雍州的田亩要是没勘测出来。”
“孤就用你们宗族的命来填,听明白没有?!”
关中田亩之事,
并不是李信当下最紧急的任务,血腥处理也只是顺手而为。
整个陇西的战局,才是太子李信最重视的事情。
随着对陇西之战的了解,
太子李信对雍凉的兵力,进行了首次分配,
“郭朗的重骑兵在蜀地没用,去凉州吧。给耿汤壮壮胆,他那几个儿子真是差太远了。”
“要赵武生、刘承玄立刻训练良家子,山地军的数目远远不够。”
“孤当然知道时间仓促,这件事最好时间的是两年前,或者是现在。快去,命令他们两人去干。”
李信知道,陇西是一场大局。
这场局势,虽然不能决定赵、梁、楚三国的强弱格局,
但要是打的不好,会极大消耗赵人的实力。
父皇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一统江山,是一件容错率很低的事。
余建山有十万蜀中精锐,这些都是山地军,
赵国空有二十几万人,现在也许三十万兵马了。
可在军力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此刻,李信面对的难题,恰似当年曹魏面对蜀汉的困局。
“李猴子来了没有。他来关中两年,兵马呢?”李信忽然想起一个故人,此人可是当初的雪林八骑之一。
“李将军所在的地方,常年闹旱灾。所以兵马不是很多。”
“他一共凑了五千人,等些长安兵器、甲胄,过几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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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西北大地已经出现了白霜。
祁山道,礼县。
楚军大营,白色烟柱直冲云霄,
数万楚军的火头营,正在紧张的操办晚食。
帅营里,武卫大将军余建山面前,是一位满头大汗的太监。
“欧公公,臣已经说了。李信来了,赵人添了很多兵马,陛下给的四万援军不够。”
“不,臣的意思,是给多少都不够。”
余建山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在舆图上,标出了几处重点位置。
平城、长安、幽州,甚至燕郡。
赵国有太多的资源,赵人的执行力跟组织力,能让李信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听清楚了,即使臣这次能赢了街亭,给予赵军重创。”
“但这一战,楚人永远赢不了,因为我们打击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赵人支援的速度。”
“皇帝跟崔相,一定要在河北想办法,是一定!”
雍凉二州跟蜀中拼,余建山不怕,他有信心。
但是整个赵国跟蜀中拼,那他是拼不过的,余建山输定了。
帅营里,余建山话语平淡,但却咄咄逼人,
殴公公满头大汗,可不敢发作,只能面露哭丧的求饶。
僭越了!
余丰跟几个余家将领,很清楚的感觉到,大将军余建军此刻的行为,
已经是完全不将楚国长沙郡圣洪皇帝放在眼里。
他明着威胁长沙朝堂,若是河北一带不出大事,陇西长期来看是必败的。
“僭越?一个统帅,眼里应该只有赢,而没有其他的。”
“僭越就僭越吧。当年北疆双雄,僭越的事多得去了,连假传圣旨都干过。”
堂下十几个楚国将领,开始讨论战术了。
僭越这件事,在楚国别人不行,但余建山可以。
武卫大将军在这一次陇西之战,展现了非凡的军事才能。
很多战术思维,余建山并没有因为外部形势乱了章法。
街亭一战,楚军坚决硬撼,在优势领域,绝对相信蜀中精锐的实力。
这一举动,不仅重创了刘承玄,也极大的打击了定襄马桐的信心。
帅营外,山风呼啸。
帅营里,监军殴公公走了,带着蜀地楚军的要求,前往长沙朝堂。
众多将领的恭维声中,余建山始终不发一言。
透过帅帐打开的门布,他看见了一面朱红的赵旗,在北风呼吸中,猎猎作响。
忽然,那面赵旗下的白雪动了,
是一个壮汉带着几百余家子弟踏上了战场。
古河沟前,三丈帅台上,
羽扇纶巾,指挥若定的周云与金甲项济一起,共同面对突厥最强的征南大王杨双。
这一瞬间,武卫大将军余建山,好像看见了那年雪地里的余老三。
十几年了,做为当时的归宁军,
那魂牵梦绕的一战,始终在余建山心头挥之不去。
直到今天,项济、周云古河沟的风采,还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
某一刻,武卫大将军似乎看见了那个农夫,也看见了远方帅台上的定王、赵王。
他痴笑的摇了摇头,眼里全是向往,呢喃自嘲道,
“就算今天,余某也觉得,你们守古河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余某认为那是愚蠢。但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成那样的人,成为周云、项济那样的领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