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中,许尘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呼唤,这声音并不清楚,但是却愈来愈近。
“……尘?许尘?!”
“你小子要猝死在工位上别给我添麻烦!醒醒!你的模型参数跑偏到姥姥家了!”
一个粗暴又夹杂着焦躁的声音炸雷般在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肩膀被狠狠推搡的触感。
许尘一个激灵,猛地从冰凉坚硬的桌面上直起身子,刺眼的冷白色灯光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眼角被手臂压出一道深刻的红痕。
“咻咻。”
一股浓郁的速溶咖啡混合着机房电子元件特有的臭氧味涌入鼻腔。
昂起头,眼前是一块巨大的、闪烁着冰冷数据和复杂流体动态模拟图像的曲面屏幕。
借着屏幕的蓝光,许尘能看见自己苍白、布满细小胡茬的下颌和眼睑下浓重的乌青。
自己穿着那件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硬的灰色连帽衫,左手边堆着几页密密麻麻写满推导公式的打印稿,右手边是一罐喝到见底、凝着深褐色污渍的咖啡塑料杯。
这里是……大学实验室?
导师分配给他在用的工作站机位?
他茫然地转动有些酸痛的脖颈,看向声音来源——是他隔壁工位的师兄陈杰。
这家伙正顶着一头油腻的乱发,满脸愠怒指着屏幕上那扭曲成麻花状的流体场计算结果,
“看什么看!赶紧改!老板明天一早就要看阶段性报告,你这破参数再错,我跟你都得卷铺盖滚蛋!这可是事关毕设的关键数据!”
却见大脑像被塞满了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带着滞涩的吱嘎声。
许尘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冰凉粘腻的汗水触感异常真实。
犬家?云顶山?洄渭两川?自己不是在衢山参加妖王的寿宴吗?
是了,自己经历的是第二场心魔测试,可是......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有些油腻的脸颊,很痛,很逼真,这绝对不是一场梦境,许尘懵了,自己那个犬妖的经历......原来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过于投入……临死前的……黄粱大梦?
一个荒谬又带着巨大解脱感的念头,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冲入许尘脑海。
如果是在幻境中,痛感应该是不存在的呀,自己之前面对其他妖修的幻境时就......
错了错了,不能将假设得出的实验结果代入实验假设中,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错误,这是很致命性的。
那么说,自己确确实实做了个梦?
伴随着这个念头,许尘身体深处长期紧绷的、源自亡命生涯的警戒与力量悄然散去。
“抱歉,杰哥,”
他听到自己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歉意,
“昨晚弄太晚了,参数我马上核......核对下。”
声音陌生又熟悉,这才是他许尘该有的样子,一个在学业重压下苦苦挣扎的普通研究生,而不是什么掌控道则、爪碎山岳、背负族群希望的妖修。
屏幕上的混乱流体场仿佛也印证了这点。
他挪动鼠标,习惯地调出参数输入面板,开始一行行检查起来。
冰冷的键盘敲击声,身边师兄烦躁的碎碎念,还有窗外远处城市深夜特有的模糊车流与霓虹微光……
这一切真实无比。
生活重新回到了许尘既定的轨道,或者说,那个轨道一直未变,那场大梦才是断裂的意外。
这场大梦对许尘来说确真有好处。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死过一次的人一样,加倍甚至过度珍惜眼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减少了毫无意义的内耗式熬夜,认真吃饭,认真思考,甚至和实验室里其他被压榨的牛马们学会了偶尔吐槽老板减轻压力。
很快地,他甚至尝试着接受导师牵线的、隔壁生物学院一位同样被论文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女研究生周琳的示好。
那是一个长相清秀、戴着细框眼镜、话不多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姑娘。
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火花,更像是在这艘名为毕业的巨型漩涡沉船上,两个溺水者的互相慰藉与依偎。
他们一起窝着通宵调试代码,一起在学校后门油腻的烧烤摊上撸着签子吐槽各自的导师是灭绝师太和大胃袋,一起在深夜无人的实验楼走廊里小心翼翼地牵个手,再各自疲惫不堪地回宿舍。
......
日子像实验室里恒温恒湿的培养箱一样稳定重复。
只不过许尘还是偶尔会在盥洗室的镜子里端详那个挂着黑眼圈、眼神缺乏睡眠的年轻人,告诉自己——
看,这才是真实的许尘。
那个梦里叫许尘的犬妖,那个在流亡中挣扎求存的半妖少年,那个在衢山大放拳脚的家伙,不过是精神濒临崩溃时的产物,一个可悲的逃避现实的寄托罢了。
......
又过了两年,他硕士毕业了,过程还算顺利。他没有像陈杰那样继续留在导师作坊里博取那微乎其微的教职机会,也没有像周琳转行去做更赚钱的生物信息。
一家位于南方三线城市的普通设计院向他递来了橄榄枝,职位是结构工程师助理。
许尘的生活似乎又走向了一个新的,且可以被预见的时期:按部就班的画图,计算,开会,应付甲方,小心翼翼地在各种规范条文和部门领导的意志夹缝中生存。
拿着不算丰厚但足够温饱的薪水,攒钱在这座节奏不快不慢的城市交了房子的首付。他和和周琳的感情也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虽然激情早已沉淀,但稳定的相处、对未来生活切实可见的规划,这些巨大的现实齿轮啮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拽着他在这平稳的轨上惯性前行。
......
婚礼在一个不大的酒店举行。
父母欣慰又带着一点长期担忧解除后的释然笑容,宾客们程式化的祝福话语。
可是当司仪问出:“许尘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周琳女士为妻,无论……”时,他握着钻戒,看着眼前穿着洁白婚纱、羞涩微笑着等待的新娘,心头却像被投入一枚石子的湖面,荡漾开一种巨大的空洞感。
那是一种明明身处人生最重要的仪式现场,却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旁观一切的奇异剥离感。
有那么一瞬间,许尘在那枚几乎看不到闪光点的钻戒上看到一丝碧色,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之色。
他只当是眼花了,熬夜又熬多了吧?
“我愿意。”
许尘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颤抖,也没有多余的喜意。
婚后的日子真正进入了白开水模式。
许尘夫妻二人都在各自行业里缓慢爬升,压力不小但对未来预期稳定,房贷车贷的压力如影随形,却也似乎让两人脚下那条名为婚姻的小船,在现实的重量下沉稳了些许。
......
孩子在一年后如约而至。
两人手忙脚乱又满怀期待地迎接着小生命的降生,许尘给女儿取名安安,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她一切平安。
夜晚,许尘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孩子,再看看身边妻子疲惫却满足的睡脸,又望向窗外这座华灯初上、车流编织成光之河流的城市,忽然又想起那个熬夜的夜晚,那个身为犬妖的梦。
“嘶——”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腮帮子被他结结实实捏出红印,他不经意间笑了一下,像什么呢?真以为这世上有妖怪?
“想屁吃。”
许尘自嘲地笑了笑,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真正地、努力地、甚至刻板地将自己嵌入丈夫、父亲这两个社会角色最深处。
“明天还要交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