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多眉眼间有种收敛的落寞,烈阳照得谢消庆晃了眼,竟看出几分昭昭的影子。
他怔了一瞬,小吏俯耳提醒道:“谢公子,会养马的挑好了,下面人还候着呢。”
谢消庆将小多一干人记名留用,只待马儿送来便可开工。
没得差事的难民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也想有个活计干,谢消庆简单说清辅兵待遇,末了不忘提醒道:
“……我们官学里多的是富家子弟,飞扬跋扈惯了,没法管得面面俱到。辅兵陪着操练时,免不得要受些欺压打骂。”
学生们练骑射,辅兵就得帮着牵马捡箭。学生们练近搏,辅兵又得当人肉沙包。
这活计难,给的月钱也多,难民们为了活命不惜身,争先恐后举起手来。
望着一张张枯瘦的脸,谢消庆犹豫片刻,只挑了几个身形略壮的汉子——他不敢挑皮包骨头的,怕受不住那些无法无天的纨绔糟践。
至于那些没挑中的难民,谢消庆吩咐小吏送去垦荒,好歹混口饭吃。
人群散尽后,小多凑上前说:“公子,我能养马,辅兵的事我也能做。”
“你?”谢消庆下意识地嘀咕,并非他看不起人,而是小多实在太消瘦。若没看错,小多走起路来有些瘸,腿上明显受过重伤。
他弯下腰,猝不及防拉起小多破烂的裤角,果然,细瘦右腿上好长一条刀疤,还有脚腕处……
一圈深深的红印。
谢消庆僵住,他见过类似的痕迹。
流犯带枷远行,枷重,十几斤的硬疙瘩箍着血肉,会留下终生难愈的印记。
小多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公子,您觉得小人不行吗。”
谢消庆缓缓起身,不答反问:“你为何要做两份工?”
日影浮动,小多神情黯然几分:“小人想攒些盘缠,快些回云州。家中长辈皆亡,只剩两个妹妹流落在外……小人放心不下。”
谢消庆听得出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想回家,假的是他根本拿不准两个妹妹是死是活。
怕谢消庆不允,小多拍了拍单薄的胸脯:“我瘦归瘦,但从前练过武。”
说罢,腾身翻了两个旋子,小豹似地腾空转一圈,稳稳落地。
小多确有本事,又有令人动容的理由,谢消庆将他冒籍一事丢在脑后,点头允了。
忽听天边传来隆隆声,夕阳下群马奔腾,尘烟四起,裹着一阵汗咸的马骚味儿滚滚而来,转眼间已至演武场外。
“谢公子!”一个小童急匆匆跑来,指着外头说:“御马监的王公公来了,我家大人请你出去见过!”
谢消庆望过去,只见百来匹马被赶进演武场,尘烟消停,渐渐露出门楼下十几道人影。
那些都是御马监的,十几个穿紫曳撒的小太监围着一个大珰。
大珰高高骑在马上,耷拉着眼皮,不冷不热与李清文说话。
谢消庆最烦太监摆这副盛气凌人的嘴脸,但碍于威势,还是上前拱了拱手:“王公公。”
王大珰瞥过来,完全没把谢消庆收进眼里:“你是哪个部的?”
没等谢消庆答,李清文笑着开口:“公公有所不知,谢公子还未入仕。”
王大珰嗤一声:“那凭什么与你一同办差?”
“谢公子虽不是官身,但谋略过人,颇受我老师赏识。”李清文道,“这回以工代赈、让难民帮忙养马的法子,就是他提的。”
王大珰脸色一阴,眼刀子杀过来。
谢消庆后发受制于人,辩无可辩:“在下……”
他在心里骂遍李清文十八代祖宗,这畜生提的议,祸却往自己身上推。
谢消庆有些怵,王大珰却敛了阴沉神色,岔开话,嘱咐几句养马的事便要走。
临行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清文的肩:“还是你会做人呐。”
李清文颔首恭送:“公公慢走。”
——
“那太监只用眼刀子剐你,却半点也不怨他?”昭昭挑起眉。
谢消庆恨自己是个愣头青,叹道“……他先去御马监接洽,自然甚么都由他说了算。”
还是在上回的厢房,桌案边有一瓷坛鱼缸。
昭昭盯着游曳的彩鲤瞧了会,道:“不对。”
“哪不对?”
“御马监是肥差,此番被分了利,岂能善罢甘休?你二人一同办差,要怨也该一起怨。”
谢消庆略作思索:“许是因为姓李的榜眼出身,又是江尚书没过门的女婿,而我是个没家世没功名的软柿子——”
昭昭摇头:“你可知这些太监的老祖宗是李福?说来也怪,李福明明是天子近臣,却很听太子的令。”
谢消庆怔住,太子与江尚书貌合神离,就此事而言,王大珰该更恨李清文才对,怨气漫到他身上实不应该。
“难道……”谢消庆回想那日,王大珰说李清文会做人,“难道他给那太监送银子了?”
太监没根,玩不了女人,也攀不了权,能攥紧的只有钱。
可李清文一个七品小官的俸禄,哪够填饱太监的虎口?
昭昭沉吟片刻:“这趟差事,户部拨了多少钱粮?”
衙门那边全由李清文接洽,谢消庆涉及不深,只说得出大概数额,叹了口气:“战事吃紧,户部大半钱粮都供给前线,穷得揭不开锅啦,该派的钱粮现在还没发呢。”
“眼下马儿都迁来演武场了,负责养马与陪着操练的难民也雇好了,却没粮没钱,人和马混着吃糠粥。”
“李清文爱做戏,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样,三番五次去户部要钱粮,次次都铩羽而归。难民们虽没吃上饭,但都记他的恩……我后面想栽赃诬陷他,怕是弄不成。”
“等等。”昭昭蹙起眉,“他三番五次去户部要钱粮?”
谢消庆点头。
“你与他相处日久,觉得此人如何?”
撇开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这两点,谢消庆必须承认李清文十分机敏圆融,他做事永远面面俱到,和他脸上淡淡笑意一样让人挑不出错。
他是一条看似无害的蛇。
也是不可轻视的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