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夫略显失望,但觉得洛德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强求,用力拍了拍胸膛:“那你看着吧!
看我给我们巴顿家争光!”
翌日清晨,盆地中的喧嚣比往日更早地沸腾起来。
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神圣感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今天,是“割草比赛”的日子。
乌尔夫早早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旧皮甲,反复打磨着一把长柄钐刀。
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背诵发力技巧
“洛德大哥,你真的不参加吗?”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眼睛瞟着洛德那身看似并不魁梧、但总让人觉得蕴藏着可怕力量的身躯。
洛德果断摇头,理由充分且无法反驳:“我是外人,不合规矩。
而且这钐刀,”他指了指那比自己还高的、闪着寒光的巨大刀具,“我没用过,上去怕是帮倒忙。
伤到自己或别人就不好了。”
开玩笑,让我拿着这玩意儿?
我怕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不是割草,是直接把地皮掀起来三寸。
还是老老实实当观众吧,安全第一,主要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乌尔夫略显失望,但觉得洛德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强求,用力拍了拍胸膛:“那你看着吧!
看我给我们巴顿家争光!”
很快,各个家族的青壮年们开始向草场边缘汇聚。
他们扛着各式各样的钐刀,穿着干活的装束,彼此用眼神和呼喝鼓着劲,像一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
如果战场是金黄色混杂着青草的草海的话。
巴顿老爷子也出现了。他换下了平日那身象征头人身份的、装饰着更多兽牙和银饰的皮袍。
穿上了一身和年轻人无异的短打皮褂,露出肌肉依旧虬结、布满伤疤的古铜色臂膀,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就年代久远但保养得极好的钐刀。
老爷子精神抖擞,目光锐利,甚至和相熟的其他家族老者互相笑骂着。
活动着手脚关节,那架势,一点也不像是个该含饴弄孙的老人。
反而像什么一拳能把人当场干去世的壮汉。
等等……老爷子您这是要亲自下场?
这画风不对吧?您这年纪在这高重力环境下玩命割一天草?
您这老胳膊老腿……不对,看这肌肉线条,比好多年轻人还结实。这就是大地之子的日常锻炼成果吗?恐怖如斯。
洛德看得一头问号,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世界老年人的体能评估体系出了根本性的错误。
号角声响起,低沉而悠长,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刹那间,早已在各家划定的区域前做好准备的人们,如同听到了发令枪,猛地冲了出去!
沉重的钐刀在他们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大片大片的丰茂牧草随之倒下。
动作整齐而富有力量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自然搏斗又共生的韵律。
高重力环境下,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力量,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后背。
粗重的喘息声甚至盖过了钐刀割草的唰唰声。
但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一个人退缩。这是为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重兽兄弟储备过冬的口粮。
是神圣的劳作,是力量的证明,是荣誉的竞赛。
有的人在那里喊着号子:“今儿向兄弟向母亲献上礼!一把刀子三丈三!一捆草啊高三丈!多少新草给兄弟?!”
巴顿老爷子果然宝刀未老。
他的动作或许不如年轻人那般狂猛爆烈,但极其老辣高效。
每一次挥动都恰到好处,步伐沉稳,呼吸绵长,效率惊人,很快就在他负责的那一小片区域里领先了。
好家伙……老爷子这哪里是割草,这分明是在进行一项精准的体力工程学展示。
这效率,这持久力……我算是知道乌尔夫那小子崇拜他爷爷不是没理由的了。
洛德看得啧啧称奇。
这老头子是真猛。
看了一会儿,洛德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比赛固然热血。
但对于一个能精确计算每一分能量输出、见过战争场面的存在来说,这种重复性的体力劳动观摩,实在缺乏足够的吸引力盯上一整天外加一夜。
算了,干看着也没意思。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逛逛这个‘移动首都’。
深入了解一下风土人情,顺便看看能不能淘到点有趣的东西,或者打听到点消息。
他跟旁边一位负责照看物资的巴顿家族妇人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融入了集市的人流之中。
比起昨日,今天的集市似乎冷清了一些,大部分壮劳力都去割草了。
留下的多是老人、妇孺和像洛德这样“游手好闲”的。但气氛依旧热闹,只是节奏慢了许多。
他信步闲逛,仔细观察着这里的交易方式。
确实是以物易物为主,偶尔能看到那种打磨光滑的特殊小石子——被称为“石贝”——作为中介。
看来是真的来了,三皇五帝更前面一点了。
不对,应该是大禹时期也不知道治不治水?
一块上好的熏肉可能换几块盐砖,一张完整的兽皮可能换一个陶罐和几枚石贝。
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生活气息。
最原始的信用体系雏形。有意思,但没有大规模标准化生产和社会分工,货币很难彻底取代实物交易。
洛德像个社会学者一样分析着。
拐过一个由几头重兽庞大身躯自然形成的“街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摊。
是乌尔夫那小子!
这小子没有去割草,大概率是被老爷子顶位子了?或者是太年轻?
谁知道呢?
摊位上摆着几张硝制好的皮子、一些晒干的草药、几块颜色漂亮的矿石,还有……一小堆黑黝黝、不起眼的块茎?
看来这小子昨天下午也没闲着,收集了不少东西,就等着今天别人都去比赛时,他来“捡漏”做点小生意。
此刻,乌尔夫正脸红脖子粗地跟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小的女孩讨价还价。
女孩想用一串用彩色鸟羽和细小贝壳穿成的项链换他一块亮晶晶的白色石英。
“……这,这石头我磨了好久才这么亮的!你得再加点东西!”
乌尔夫努力摆出精明的样子,但眼神时不时瞟向那串漂亮的项链,暴露了他的心思。
女孩撅着嘴:“就这个!爱换不换!我再去别家看看!”
作势欲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乌尔夫立刻慌了,“换!我换还不行吗!”
他一把抓过项链,像是怕女孩反悔似的,飞快地把那块石英塞进她手里,脸上还强装着“亏大了”的表情。
女孩得意地笑了,拿着石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乌尔夫则美滋滋地拿着那串项链翻来覆去地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噗……就这谈判技巧,小子你以后怕是要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不过那项链……嗯,审美还挺别致,适合送给心仪的小姑娘。
洛德笑着摇摇头,没有打扰沉浸在“交易胜利”喜悦中的少年,悄悄走开了。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耳朵捕捉着周围的谈话碎片。
大多是闲聊,关于收成、天气、家长里短。
直到一段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刚跳下坐骑,正和一位老妇人低声说着什么。
男人的脸色沉重,带着悲伤。
“…………阿姆她……没能熬过上个冬天的寒潮……”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
老妇人愣住了,手里的木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奶酒洒了一地。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走的时候……平静吗?”老妇人哽咽着问,声音破碎。
“嗯……按她自己的意思,做了水葬……我们扎了最好的木筏。
放了她喜欢的毛皮和花……看着她顺着大河漂远了……”
男人低声描述着,仿佛那场景就在眼前。
老妇人缓缓点头,泪水无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走了好……走了好……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了,不用再受苦了……
只是……只是我这当姐姐的,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一年一年的等啊……”
男人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节哀……阿姆知道你会难过,让我一定来看看你,跟你说,她挺好的……”
水葬……顺流而下,回归自然。
一年甚至数年才能得知亲人的死讯……这种时空的延迟感,比瞬间的悲伤更折磨人。
洛德默默地看着,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这个文明的生存方式,注定了信息的滞后和相聚的珍贵,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
他悄然离开,不忍再听那压抑的悲恸。
没走多远,另一幅景象又映入眼帘。
一对年轻男女躲在一头重兽巨大的阴影里,紧紧相拥,低声诉说着情话。
女孩脸上带着羞怯的红晕,男孩则一脸兴奋和不舍。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一定让我阿爸去你们家族的路线提亲!”男孩信誓旦旦。
“嗯……我等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避开那些碎石坡……”
女孩细声叮嘱着。 “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平平安安的!”
年轻的爱情,充满希望又带着不确定。
下一次盛会,能否如期而至?
洛德仿佛看到了乌尔夫未来的样子。
但是洛德仍然祝福他们,毕竟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自己。
然而,并非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如此美好。
那最起码不是一帆风顺。
前方突然一阵喧闹,还夹杂着怒吼和女孩的哭泣声。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气得满脸通红,抄起一根赶羊的棍子,正追着一个狼狈逃窜的年轻小伙子打。
那小伙子抱着头,也不敢跑太快,时不时挨上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你个混账小子!
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敢欺负我女儿!”中年男人怒吼。
“阿叔!阿叔别打了!我们是真心的!”小伙子一边躲一边嚎。
“真心?真心就是让你把她肚子搞大了?!
你们‘风吼’家族的小子就没一个好东西!一群混蛋!”
周围围了一圈人,大多笑嘻嘻地看着热闹,指指点点,却没人真正上去阻拦。有相熟的人还在劝: “行了行了,霍克,消消气,大会规矩不能真动手见血!”
“就是嘛,事情都这样了,打他也没用,不如想想怎么解决?”
“那小子我看着还行,干活是一把好手!”
“你几个说的怪好,你又不是你女儿!”
那叫霍克的中年男人显然也顾忌规矩,棍子挥舞得呼呼响。
但大多落在对方肉厚的屁股和大腿上,没真往要害地方招呼,更像是发泄怒火和挽回颜面。
……好吧,看来哪个文明都免不了这种“惊喜”。
规矩不能动手,所以只能进行这种限制级打击了?
倒是有点黑色幽默。
洛德看得无语。
最终,在几个老人的劝解下,霍克气呼呼地扔了棍子。
指着那抱头蹲防的小伙子骂道:“小子!回去告诉你家头人!
下次聚会你们‘风吼’家要是不带着足够的聘礼过来给个交代!我扒了你的皮!”
小伙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
霍克则唉声叹气地被朋友们拉走去喝酒了。
看来这事大概率会以一场匆忙的联姻告终。
在这种环境下,人口本身就是资源,或许没那么糟?
洛德继续他的“田野调查”。
他还看到一些人,独自坐在角落,神情落寞,手里摩挲着某件小饰物,望着远方出神。
或许他们等待的人,再也无法出现在这喧闹的盛会中了。
一次失足的滑落、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一次遭遇猛兽的袭击……在这片严酷的大地上,死亡是常客。
生存与繁衍,喜悦与悲伤,相聚与别离……
这一切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在这年度的大聚会上被高度浓缩和呈现。
这就是‘大地兽之会’,远不止是一场交易和狂欢,更是这个文明情感纽带的年度维系仪式。
黄昏时分,割草比赛暂告一段落。
人们拖着疲惫不堪却兴奋异常的身体返回营地。
巨大的草垛已经被堆砌起来,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象征着未来几个月的保障和辛勤劳动的成果。
巴顿老爷子果然名列前茅,受到了家族成员英雄般的欢迎。
老爷子虽然累得够呛,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却笑得无比畅快。
乌尔夫这一次没有去,但是看见也换了一些想要的东西。
当夜幕降临,真正的狂欢开始了。
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人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和美酒。
烤肉的香气弥漫全场。苍凉而悠远的歌谣被唱响,讲述着先祖的迁徙、重兽的恩情、英雄的故事。
还有人跳起了力量感十足、充满野性魅力的舞蹈,在高重力下,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扎实和沉重。
洛德坐在巴顿家族的人群边缘,手里拿着一杯味道浓烈呛喉的奶酒,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和一张张洋溢着疲惫却满足的脸庞。
就在这时,大地微微震动起来。
不是重兽移动的那种震动,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整齐的共鸣。
所有的大地之子,无论正在做什么,都停下了动作,脸上的笑容收敛,带上了一种肃穆和敬畏的神情。
洛德看到,盆地中央,那些最为高大的头兽们,开始以一种独特的节奏,用它们巨大的蹄子轻轻叩击大地。
咚……咚……咚……
缓慢,沉重,仿佛大地母亲的心跳。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重兽加入进来,它们的轰鸣声高低不同,却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笼罩天地的、庄严而宏大的低频率交响。
人们安静地聆听着,许多老人甚至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无比宁静和虔诚的表情。
乌尔夫凑到洛德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充满敬畏地说:“它们在唱歌……唱给大地母亲听……也在彼此传递信息……
关于水草,关于路线,关于危险……明年一年该怎么走,都在这里面了……”
次声波信息网络年度同步……真是壮观而神奇的生态奇观。
洛德能感觉到那低频声波穿透他的身体,甚至引起他体内神血的轻微共振。
他的思维连接的主机全力运转,记录着这无法用人类听觉完全捕捉的“兽群低语”。
这声音里蕴含的信息量庞大到难以想象,可惜他依旧无法解读。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文明的根脉所在——
与脚下这片土地,与这些庞然大物,是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生生不息。
篝火晚会持续了很久,直到深夜才渐渐平息。
但是割草还没有结束。
洛德回到“磐石”身下的铺位,躺下。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苍凉的歌谣和震撼人心的兽群低语,眼前闪过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交易的嘈杂、悲欢的离合、劳动的热情、信仰的虔诚……
这个文明,原始、粗糙,却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和复杂的情感。
真是个……有趣又矛盾的地方。他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两日的目的地,将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机械教的地盘。那里的喧嚣,又会是何种模样?
算了,睡不着,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