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伸手接过那本《伤科汇纂》。
“一言为定。”他仰头望着叶长春,眼神明亮。
同窗们面面相觑,这本医书足有三百余页,密密麻麻全是药方医理,佶屈聱牙。
寻常人便是通读一遍也要三五日,更遑论背诵。
叶长春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瑜一眼:“后院有间空房,今晚你就住那儿。”
说罢转身去配药。
“都回去吧,两个时辰可不经用。”陈瑜趴在诊床上,朝同窗们挥了挥手,“再耽搁,又连累你们吃板子,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刘文焕还想说什么,被陈瑜一个眼神止住。
“放心,”陈瑜扬了扬那本《伤科汇纂》,笑嘻嘻,“就这点东西,难不倒我。等伤好些,我亲自去国子监外墙,给你们递消息!”
周文红着眼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街口买的几个烧饼.....”
“好兄弟!”陈瑜接过,咧嘴一笑,望了望天色,“你们快些回去,记得买几把伞,别淋在半路上。”
同窗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瑜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飞快地翻开了医书。
叶长春过来上药,看着陈瑜裸露的后背——
肌肤白净,连个蚊子包都没有。
手上也没有劳作或是写字磨出的茧子。
“原来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叶长春手上蘸了药膏,倒是乐了,“这顿板子,怕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咯。”
药膏触到伤处的瞬间,陈瑜龇牙咧嘴。
“现在知道疼了?”叶长春手下力道不减,“哎,老夫倒是好奇,你在国子监犯了什么事,被打成这样?”
陈瑜龇牙说:“不过是......维护了几本科学院的笔记......”
叶长春顿了一顿:“科学院的笔记?”
“《格物基础》和《辩证八股例析》。”陈瑜咬着牙,“宋祭酒说那是邪说,要当众焚毁。我......”
“你当众顶撞了他?”叶长春大笑起来,乐了,“好!好!老夫倒是肃然起敬了!”
老大夫从药柜最底层取出个青瓷小瓶,挖出块泛着清新苦味的药膏,分明不是给普通病人用的。
陈瑜微微一愣。
“哈哈哈,小傻瓜!”叶长春乐得很,“区区笔记,烧也就烧了,科学院那里多得是,值得你吃这皮肉之苦?好悬没伤着筋骨,行刑的倒也留了几分情面……”
陈瑜早就知道回春堂与科学院、医学研究所往来密切。
甚至,这里距离科学院,也没几里路。
然而科学院的讲学内容,当真是那么好接触到的吗?
陈瑜走神了片刻,便不再多想,赶紧低头背起了手中的《伤科汇纂》。
晚上。
陈瑜趴在硬板床上,咬着牙,一页页翻着医书,嘴里低声嗡嗡。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死也给它背完.....”陈瑜狠狠掐了一把大腿,龇牙咧嘴地接着背。
……
下午的雨来得突然。
先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在国子监的瓦檐上,噼啪作响。
雨水顺着明伦堂前的石阶往下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
宋讷坐在学舍正中的太师椅上,亲自看管学生,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今晨起就觉头重脚轻,此刻更是额头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灼热。
但这位老祭酒仍挺直腰背,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戒尺,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堂下学子。
“继续背。”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礼记》第十章。”
监生们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雨声淹没了诵书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压抑。
刘文焕偷偷抬眼,看见宋讷额角沁出的冷汗——那汗珠顺着皱纹滑落,消失在绛色官袍的领口。
到了傍晚,雨势更急。
宋讷的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的《监规》字迹扭曲成黑蚁。
他强撑着站起身,想说“今日到此为止”,却突然眼前一黑——
“祭酒!”
太师椅翻倒的巨响中,监生们惊慌失措。
前排的监生冲上前,触到宋讷滚烫的额头时,吓得缩回了手:“快!快去喊典簿!”
医官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积劳成疾,风寒入体......”
他看看苍老的宋讷,叹了口气,“这热症,怕是要折腾些时日了。”
……
翌日清晨。
奉天殿。
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雨的湿气。
都御史杨松手持笏板出列,声如洪钟:“臣弹劾国子监祭酒宋讷,管教无方,苛待监生!”
满朝文武为之一静。
朱元璋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国子监三月之内,两度有监生自戕。”杨松从袖中取出奏本,“皆因宋讷苛政所致。张显悬窗案未平,昨日又有监生投井未遂!”
兵部尚书突然冷笑:“杨大人此言差矣。国子监乃朝廷储才之地,若无严规...”
“严规?”杨松厉声打断,“敢问尚书大人,可曾见过国子监的《惩戒簿》?”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杖责、枷号、饿禁,动辄得咎!这般严苛,非但无益教化,反会让学生以为酷政乃为官正道!”
殿中顿时哗然。
这“动辄得咎”四字,戳中了文武百官的痛脚。
动不动就受到责备或处分。
几位国子监出身的官员眉头微皱,臀部幻痛起来……
但更令人心惊的是杨松的未尽之言:若让这些在苛政下长大的监生,将来主政一方,万一有样学样......
陆知白用笏板遮着脸,偷瞄了一眼龙椅上的朱元璋。
重刑重典,根源何在?
宋讷不过是刚好契合上面的喜好罢了。
可这话谁敢说?
朱元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叩。
那御史接着说:
“那学子张显受杖责后,竟在思过院的窗棂上悬颈而亡。窗棂离地不过三尺,可见其求死之决绝,实是闻所未闻!”
朱元璋面色渐沉。
他虽主张严苛治学,但闹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确实有损朝廷体面。
“够了!”朱元璋一拍扶手,殿中瞬间寂静,“宋讷何在?”
“回陛下。”礼部尚书出列,“昨日天气突变,宋祭酒发起高热,正卧床休养。”
朱元璋微微冷笑一声:“倒是病得及时。”
他扫视群臣:“国子监之事,咱自有决断。定给天下一个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