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的皮鞭,抽在精瘦汉子背上,发出脆响。
这声响,像是一道信号,瞬间点燃了民夫们压抑已久的怒火。
“打死这群狗腿子!”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
十几个汉子顿时红了眼,抄起铁锹、夯杵,就朝差役们扑去。
那精瘦汉子挨了一鞭,非但不退,反而猛地扑上前,一把攥住差役的手腕。
两人扭打着,滚进干裂的河床,扬起一片尘土。
差役们显然没料到,这群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泥腿子,居然敢反抗!
一时间,他们有些慌了手脚。
为首的差役,被老河工一铁锹拍在肩膀上。
他疼得嗷嗷直叫,手里的皮鞭落在地上。
民夫们见状,更加勇猛,占了上风。
几个差役被打得鼻青脸肿,剩下的抱头鼠窜,躲到了远处的土坡后……
老河工却没那么乐观。
他扯着嗓子劝架:“瓜娃子们,不要莽撞!”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披甲持刀的官兵疾驰而来。
领头的百户骑在马上,冷眼扫过这群衣衫褴褛的民夫,厉声喝道:
“造反了是吧?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刀快!”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官兵齐刷刷抽出腰刀。
寒光在烈日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民夫们的气势瞬间萎了。
他们攥紧手中的工具,却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都回去干活!”百户厉声呵斥,“再敢闹事,按谋反论处,全家流放!”
面对官兵,民夫们终究还是怕的。
老河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铁锹,望着干涸的河床,喃喃道:“修吧……至少能换口饭吃……”
……
……
……
类似的情形。
修筑堤坝的各地,都有发生。
陕西等地在修淤地坝,这些工程,其实并不算大。
真正浩大的,是修筑、加固黄河两岸的大堤。
七月的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干裂的河床上。
黄河水位一天低过一天。
裸露的河滩上,龟裂的淤泥,翘起锋利的边缘,像是无数张饥渴的嘴,无声地嘲笑着正在加固堤坝的河工们。
“再加高五尺!”原武县的师爷摇着蒲扇,站在树荫下吆喝,“朝廷的章程写得明白,八月前必须完工!”
河堤上。
河工们窃窃私语,低咕不停。
大家望着远处几乎断流的河面,忍不住嘀咕:
“师爷,这河都快见底了,咱修这大堤防啥嘞?防龙王打喷嚏吗?”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几个年轻河工跟着起哄:“奏是!水都没有,修个屁的堤!”
师爷的脸顿时拉得老长。
蒲扇往腰间一插,指着他们鼻子骂道:
“反了恁了!朝廷的旨意也敢质疑?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给恁捆了送衙门!”
河工们便撇着嘴不再多言。
师爷又提高了声音骂道:
“俺们原武县,还有阳武县,黄河决堤多少次了?去年的教训,你们都忘啦?老实点!”
……
原武县衙门里。
知县周大人正焦头烂额地翻着开封府下发的文书。
“再征发三千民夫?”他抬头看向师爷,声音都变了调,“上个月才征了两千,如今各村壮丁都快抽空了!”
师爷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大人,知府那边催得紧,说是朝廷下了死命令......”
“死命令?”周知县冷笑一声,把文书重重拍在桌上,“黄河都快干了,修堤的钱粮却像流水似的往外淌!百姓们饿着肚子干活,再这么下去......”
他没说完,但师爷懂他的意思——民怨沸腾,迟早要出事。
……
开封府。
知府衙门。
何知府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天气太热,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唉!”何知府一步一叹气,眉头皱得夹死苍蝇。
他面前,站着刚巡堤回来的总\/理河道,朝廷派下来的刘芳。
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刘大人,不是本官不体谅,”何知府重重地叹气,“可这大旱天的,修堤?百姓们怨声载道啊!”
刘芳苦笑:“我何尝不知?可这是圣旨......”
他指了指头顶,“工部陆侍郎亲自督办的差事,谁敢怠慢?”
提到陆知白,何知府不说话了。
谁不知道这位驸马爷,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预测八月黄河要决口,连圣上都信了。
他们这些地方官,又能说什么?
如果不把朝廷的命令当回事,还是小的。
就怕到时候黄河真的出现灾情,决了口子……
……
黄河大堤上。
一群河工蹲在临时搭的草棚里啃窝头。
说是窝头,其实大半都是麸皮。
嚼在嘴里像锯末,咽下去刮得嗓子生疼。
“听说北边大旱哩,”一个年轻河工啐了口唾沫,“秋粮根本种不上。”
老赵头慢悠悠地喝了口浑浊的河水:
“旱就旱吧,反正俺们修堤的粮食是朝廷发的,饿不死。”
“呸!”王二把半块窝头摔在地上,“就这猪食?老子在家种地的时候,好歹能吃上正经粮食!”
沉默了片刻,又心疼地捡起来,吹吹上头的灰。
众人沉默。
是啊,要不是为了这点口粮,谁愿意在这大太阳底下卖命?
可成天这么暴晒,真是要了亲命了。
王二的背上已经脱了一层皮,背上一片片黑的白的红的,像条花蛇。
老赵头的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你们说......”年轻河工突然压低声音,“那个陆侍郎,是不是哄皇上的?噫,这大旱天的,哪来的洪水嘢?”
老赵头赶紧捂住他的嘴,看看四周:“小点声!不要命了?”
他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俺们开封,还有一位王爷呢……”
王二百无聊赖的望着河堤上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柳树。
干燥的泥土粒上,几只蚂蚁正排着队,艰难地搬运什么。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话——蚂蚁搬家,大雨哗哗。
……
……
开封府衙门的书房里,刘芳正在写信。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这是要给工部的呈文,既要说明工程进展,又不能显得是在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