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亲卫连滚带爬地冲到跟前,递上一封被汗浸透的信。
陆知白心里猛地一沉。
他拆开信,是张大顺的亲笔。
字迹歪歪扭扭,跟鬼画符似的,能看出写信时手抖得厉害。
太仓船坞出事了。
先是存放木料的仓库半夜走了水。
火不大,可也把人吓得不轻。
紧跟着,几个老师傅发现,刚装好的几根主肋骨,一夜之间竟全裂了口子。
那裂痕,像是有人拿着大锤照死里砸过。
最邪乎的,是船坞里不知从哪儿传出的风言风语。
老匠人们私下里都在嘀咕,说新船用的龙骨是“镇海恶兽的骨头”,不吉利。
这船要是真造出来下了水,非得引来恶龙,把大明的国运都给掀翻了不可。
人心惶惶。
而昨天,有人在船坞的主梁上,发现了一个用血画的莲花。
莲花图案……
陆知白捏着信纸的手骤然收紧,薄薄的信纸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
好一个连环计。
南京城里,煽动举子闹事,是想一刀砍断大明的文脉。
栖霞山中,造谣土豆是妖物,是想一脚刨掉大明的粮根。
现在,黑手又伸到了太仓港,破坏宝船,散布妖言。
这是要彻底废掉大明未来的国运!
白莲教只是被推到明面上来的一把刀。
背后,一定还有人。
隐龙会?!
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翻腾出来。
“侯爷?”
亲卫看着陆知白一动不动的样子,声音都放轻了。
陆知白吐出一口浊气,将眼中的火气敛去,眼神变得如古井般沉静。
“天快亮了,我现在就进宫面陈父皇。”
他将那团信纸塞进袖中,转身道:
“太仓船坞,混进了前元余孽,意图不轨!”
……
武英殿内,烛火摇曳。
将朱元璋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殿中静得只有呼吸声。
朱标拿着那封从太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胸口起伏。
他将信纸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啊……好一个连环毒计!”
朱标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父皇,他们先在应天府挑动学子,动摇国本;又在栖霞散播谣言,欲毁我大明根基;
如今,更是将黑手伸向了太仓船坞,这是要断我大明的未来啊!”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朱元璋端坐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拿起那封被拍皱的信,又看了一遍,指尖在“莲花”这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标儿,你看到了什么?”
朱标强压下心头的翻腾,咬着牙回道:
“儿臣看到了敌人的疯狂与歹毒!
他们无孔不入,从朝堂到乡野,从根基到未来,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不。”
朱元璋摇了摇头,嘴角咧开,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
“咱看到的,是他们的恐惧。”
他站起身,在殿中踱步,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俯瞰着整个大明江山。
“他们为什么要煽动栖霞的蠢货,说土豆是妖物?”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
“因为他们怕了!怕咱大明的百姓人人都能吃饱肚子,再没人信他们那套‘弥勒降世,明王出世’的鬼话!”
“他们为什么要破坏船坞,造谣龙骨不祥?因为他们怕了!
怕咱大明的水师纵横四海,将那无穷无尽的海贸之利尽收国库,让我大明国力一日强过一日,再无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他们越是发疯,就越证明咱们的法子走对了。”
朱元璋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地说道:
“每一步,都踩在了这些阴沟老鼠的七寸上!”
朱元璋的一席话,让朱标激荡的心绪瞬间平息,眼中露出深思。
确实,敌人所有的手段,都精准地对准了最近提出的新政。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肯定。
“太仓那边,让锦衣卫去严查,加强防卫……还有其他船坞,港口……”
朱元璋转过身,那双眼睛里再无遮掩的杀意。
“但对付谣言,最好的法子不是派人去堵住他们的嘴。
而是用更大的声音,用煌煌天威——去碾碎它!”
“他们不是说知白教出来的是歪理邪说吗?”
“他们不是说开海通商是取祸之道吗?”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御案旁一堆已经归档的卷宗上。
正是此次会试中,被考官们评为甲上的那些策论。
“传咱旨意!”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殿中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大殿外侍立的宦官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垂首听令。
“将此次会试,所有评级为‘甲’的策论,尤其是那个会元周志新的文章,全部给咱原文誊抄!
三日后,在贡院门口,在国子监门口,在应天府所有最热闹的街口……都给咱张榜公布!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来瞧瞧!”
“让所有人都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什么叫安邦济民之才!什么叫经世致用之学!”
“咱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们看个明白,他们的那点愚民之术,在煌煌大势面前,就是个屁!”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一片寂静。
烛火的轻微爆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儿臣遵旨!”
朱标躬身领命,心中翻江倒海。
他彻底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这哪里是为科举正名,这分明是借科举的东风,为新政扬帆!
用这些出自寒门、出自皇家科学院的学子之口,用他们雄辩滔滔的锦绣文章,
来为海洋的国策,做最权威、最不容辩驳的背书。
以阳谋,对阴谋。
以正道,压邪祟!
……
应天府。
全城戒严的气氛,并未随着抓捕了几个白莲教妖人而散去。
街面上,巡逻的锦衣卫靴声齐整,寻常百姓闭门不出。
整座京城安静得像一口被盖上的大锅,闷着一股随时会沸腾的火气。
贡士们更是度日如年。
他们在等着科举闹榜事件,最终的宣判。
看那份惊世骇俗的榜单,究竟是会被陛下亲手撕掉,还是会就此定格。
这天清晨,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划破了死寂。
“皇榜——!皇榜到了——!”
数十名小吏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将一卷卷巨大的黄绸,直接贴上了贡院和国子监门口最显眼的墙壁。
不是更改名次的圣旨。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竟是……
公布本次会试的考卷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