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元循循善诱。
“我已经给出了最大的诚意,宁嘉和阿六我都留给你了,还有西海,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哦!”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治理人界和魔界,甚至将他们合并!”
辛莲似笑非笑:“你愿意分一半权力给我?”
魔元笑眯眯:“有何不可呢?”
辛莲突然觉得很无聊。
魔元满嘴谎话。
他是不可能将快到手的权力分出去的。
所有的人或魔,在他眼里都是蝼蚁。
分身化作楼纪明时,没有对楼煜下手,并不是因为对楼煜还有父子之情,而是楼煜在他眼中也只是蝼蚁,和如今已死去的、还在苦苦挣扎的任何人没有区别。
都是会在最后被碾死的存在。
根本不需要他花费心力去对付。
魔元要的,也不是一个美好或邪恶的世界。
困在仙界牢狱那么多年,魔元早就受够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自由,是能控制一切!
最好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灵,只有唯一一个他。
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反抗他。
魔元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死亡,此刻能和辛莲谈判,也不过是——觊觎仙印的力量。
他虽是魔,天生惧怕仙力。
但仙力与魔气,相生相克,自然也能相互转化。
辛莲很早以前就从魔元所有的手段中推测他的动机,直到今日一见。虽言语不多,但也够她猜出来。
她已经受够了这张假面。
辛莲突然松开握住魔元的手,转而化掌击出。
魔元手持折扇轻飘飘挡住,露出那熟悉的笑容。
“太一,你真的要拒绝我吗?我很伤心呢!”
辛莲笑了,眉心的魔印越发魅惑。
“你虚伪得令我想吐。”
魔元挑眉:“人难道就不虚伪?仙呢?太一,你当年可是被他们毫不犹豫当做棋子丢下来,难道你还要为他们卖命?”
辛莲提膝踢去,右手翻动,魔气化刃,冲向魔元。
“别胡乱揣摩了,我只是在报仇。”
“你加注在我、在大师兄他们身上所有的痛苦,我都要讨回来!”
魔元飞快避开,但第二波攻击也来了。
……
东门的队伍开始撤退,北泽也一样。
所有人的任务都是尽可能杀敌,但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时间一到,不能恋战,必须撤退。
回到结界中,受伤的修士自觉接受医修治疗。
追过来的魔族大军还围在结界外面,蠢蠢欲动。
北泽的先锋队伍也很快回来。
楼煜、何天衡和朱秋灵还在那团黑暗前徘徊。
濯枝雨和无妄护在身前绞杀魔物。
“我什么都探查不到,也进不去!”
“不是阵法!但空间被封锁了!”
“师叔已经进去两刻了!”
周围的高等魔物越来越多,这些魔物修为已达合体期,斩杀起来也不简单。
楼煜一边出手,一边焦急地盯着前方。
按照辛莲之前的计划,他们三位也是要撤退的,虽然很多人不同意,但她说有办法回来。
但真到这种时刻,朱秋灵怎么可能会走?!何天衡和楼煜自然也跟着留下来。
他们试了很多办法,也无法冲进去。
就在何天衡试图放手一搏时,一道身影唰的从中退出。
“走!”
辛莲是倒着退出的,抬手一挥,几人便消失在原地。
连续几个瞬移,远离魔元后,朱秋灵抬手撕开空间,众人才落地玄陵府城门口。
“师叔,你受伤了?!”
辛莲捂着右胸口,那里一个掌印正缓慢消退。
“……没事。”
心口爬出红线,飞快缠绕上整个胸腹。
密密麻麻的,看着就头皮发麻。
辛莲习惯性摸了摸楼煜的脑袋,看着三人一笑:“见到魔元了,回去说。”
这一战算不上赢,少翎、四大魔王皆死,但人族也牺牲了很多修士。同时,结界在往西边缩小,南华的一大半已经被魔族占领。
辛莲听完战报,平静吩咐南华所有人向西海转移等命令,就去看望翟秋声。
她回来的晚,决明子和舒蓁合力救治完翟秋声,已经去休息了。
站在那间屋子门口,半春红着眼睛小声说:“本命长枪断成好几截了,加上那一掌,魔气入体,摧毁了灵脉和气海……”
“决明子长老说……”半春抽噎,“说只能这样了……”
风无归颓废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半春低低的哭声中,夹杂着恨意和绝望。
“他是会长啊……怎么能这样死去……”
这数千年来,翟秋声每次都是绞杀魔族的第一人。
他十七岁成为四方协会会长,至今也不过是两千多岁,比钟奕、褚峥、空明大师等人,甚至比边晚的年纪还要小。
但他很早修为就已是大乘期。
这些修为,都是无数伤痛换来的。
也只有决明子才知道,翟秋声到底受了多少伤。
辛莲还是少使时,见到过很多次,翟秋声坐在灯下,痛苦的背影。
里面的人还在沉睡,辛莲也就没进去。
她本想多站会儿,但一道传音令她脸色大变。
辛莲急忙赶到何家。
何天衡回来也没多久,面对缩小的阿六更加无措。
阿六已变成了两三岁的孩童,身上原本宽大的衣服也自动缩小。
他抬眸冲辛莲笑了笑。
“我以前听他说,你们住在一个叫落云台的地方,能去看看吗?不会待太久的,看一眼就够了。”
——
西海,流相门。
辛莲抱着阿六,身边跟着何天衡,一起回到落云台。
“这里是静心湖,大师兄和四师姐有时会在湖心亭里弹琴,二师姐小时候还爱带着三师兄摘莲子吃。”
“那里是听雪阁,师祖最爱和大师兄在那里下棋,每次师尊用法术降雪时,就能看见最美的雪景。”
“书阁是授课之地,我小时候爱在这里看书,师尊的藏书有很多。”
“武场的这个傀儡人是二师姐的,听说是她当年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买下的,刚到手她就后悔了。但用到今天也没坏,其实还挺值的。”
顿了顿,辛莲接下来的声音有点小。
“其实……我小时候还被它打掉了门牙……”
但她很快就说起其它的。
何天衡掐了大腿一把,憋住笑意。
每经过一个地方,辛莲和何天衡就介绍一点趣事。
阿六双手环着辛莲的脖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所有的一切,都还留着以前的气息。
一点一滴,足以看出,这个家,是被人用心维护的。
阿六看着看着,就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
他忍不住一摸。
是眼泪。
他居然流泪了……
阿六觉得惊讶,他想,原来心底冒出的这些奇怪的情绪,竟然已经到了哭泣的地步么?
“为什么哭?”辛莲问。
阿六笑了笑:“因为我开心。”
多年前,他从未说过收自己为徒。
但在他们分开后,他说他有一位六弟子。
阿六曾经怨他害自己变得和魔不一样,怨他薄情寡义,只陪自己两年,最后怨连同云行舟一起的六个人。
他们倒是团圆了,却独留他痛苦。
但在重逢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谁都没有忘记小六。
仅仅只是这片刻,阿六已经更小了。
她们最后来到和心居。
辛莲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这是你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是师尊布置的。”
这间屋子分为内室和外室。
外室放着一套桌椅,摆了笔墨纸砚,旁边是一个小书架,窗边是一张矮榻,角落处摆着两盏灯架。
内室里,枕头边摆着一个布老虎,床头挂着一个香囊,而窗边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种小玩意。
其中一层的,能看出有些年岁了。
阿六从辛莲身上下来,先是仔细看了那些小玩意,尤其是比较旧的那些。
然后他爬上床,抓着那个布老虎看了又看。
阿六坐在床边,喃喃道:“小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有一次被发现,他问我怎么了,我骗他说做噩梦了。然后第二天,他就给了我这只布老虎,说听隔壁大娘说,给家里的小孩亲手缝制一只布老虎,就能保他平安,噩梦驱散。我记得他应该是从未做过这种事,缝得很丑。那是他第一次送我东西。”
“后来离别时,我发脾气,将这只布老虎连同他曾送我的所有都留下了。我以为,早就……”
原来都被他带回来了。
阿六紧紧抓着布老虎,泪珠汹涌而出。
他是魔,已得他垂怜两年,不能再贪心和他牵扯上,免得误了他的修行。
哪怕是名字,也不能轻易提起。
够了,已经够了,他满足了。
阿六一点点变小。
“小六!”
“六师兄!”
辛莲与何天衡扑过来,却不敢碰人。
阿六放下布老虎,分别牵起两人的手。
他看了看何天衡:“三师兄,在何家的这几天我很开心,还有,我很喜欢你。”
何天衡眉眼哀伤。
要怎么办?
阿六是魔气所化,也只会化成魔气散去。
阿六又看向辛莲。
他问:“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你是不是也会像对待大师兄他们那样,像为他们寻药、为他们正名、为他们孤身去冥界那样,也会想尽办法为我解除魔咒?”
辛莲浅笑:“是。”
“但也不仅如此。”
“不管我们何时相遇,不管我们是什么身份,你永远都是我的六师兄。”
阿六也笑了。
他还没学会情欲,只能依靠人的行为、话语来判断自己的份量。
身体开始消散。
阿六缓缓合上眼。
“魔气由天地诞生,我也算……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了。”
他化作一团魔气,眨眼间就散了。
如同握不住的风。
床上只剩下那个布老虎。
……
辛莲靠在廊柱上,仰头望着幽暗的天空,耳边是室内人的耳语。
她从魔界带回来的那位女修,名叫宁嘉,是四方协会的副会长,也是翟秋声的师姐。
她在很久以前就去了魔界,一直向协会传递魔界的消息,直到被魔族发现。
辛莲之前打算去魔界,也想着顺道把这人捞回来。
室内,翟秋声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他之前听辛莲说把他师姐带回来了,但那时她还在沉睡,而他这次醒来,宁嘉也苏醒了。
万寅只有宁嘉和翟秋声两位弟子,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感深厚,即使翟秋声成为会长后,宁嘉就离开了,一直分别数年,情谊也不曾改变。
早在决定的那一刻,彼此就已经做好了此生再不相见的准备,但在最后一刻能再见,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翟秋声笑了笑:“师姐,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会长?”
宁嘉擦拭师弟额头汗水的动作一顿。
她想起很久以前,师尊说要把会长之位传给自己,小翟秋声气鼓鼓说师尊偏心。
师尊当时笑,说——会长不是那么好当的,需要做很多很多事,心里也不能装任何人,还要忍受误解、孤独和绝望,秋声,你能做到吗?
小翟秋声努力挺起胸膛,声音还很稚嫩——当然可以!我会比师尊、比师姐,做得都要好!
后来,他真的越来越厉害了,宁嘉也义无反顾选择去魔界卧底了。
她垂眸,看着师弟毫无血色的面孔,看着他那双同儿时一样明亮的眼眸,唇瓣颤抖着。
“是。你是个好会长。”
“比我,比师尊,做得都要好。”
翟秋声笑容更大,有点傻,这是他从不露于外人的一面。
他轻轻道:“师尊走前,也是这样说的。他还说,你一定在魔界吃了很多苦,都怪他无能。我就说,他捡了这么厉害的两个徒弟,能无能到哪里去?于是师尊就笑了,说我是皮猴子。”
宁嘉也笑:“是啊,还像小时候一样,皮得很……”
过了片刻,屋门缓缓打开,辛莲和郝连乘等人一一进去。
原本伟岸的人虚弱无力,一阵风都能压死他,众人都放轻了呼吸。
闻蛟双拳握紧,眼眸漫上无数血丝。
宁嘉坐在轮椅上,停在床头边。
翟秋声拍拍床边,冲辛莲一笑。
“坐这里来,我的好学生。”
辛莲有点无语。
都这样了,还爱耍嘴皮子呢?!
辛莲坐下时,仔细瞧了下翟秋声的脸色。
决明子说,翟秋声最多还能撑个七八天。
她简单说了下外面的情况。
翟秋声听完,笑得有点贱兮兮的。
“那都归你管啦!老师我就算再有心,也无力啦!”
辛莲:……
她虽然是会长了,但只负责下令,很多琐事还是翟秋声和郝连乘安排下去的。
辛莲也烦事多。
但看着翟秋声那细弱的手臂,心里的不爽也消失了。
她抬起翟秋声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淡淡道:“多坚持几天,我会让你看到人族的胜利。”
翟秋声瘪嘴:“生死有命,哪是我能……”
他话还没说完,辛莲已经抬手举起三指。
她这个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辛莲在此立誓,一定会亲手斩杀魔元,将所有魔族赶出人界!”
这道誓言传遍人界,在每个人心底重重回响。
翟秋声怔然无声。
辛莲不是一个爱立誓的人,很多时候,她只是平静地说一句话,然后去完成它。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立誓。
这道誓言,不仅是宣告她的决心,也是安抚所有人的定心石。
翟秋声一开始找上辛莲,只是以为她是无极宫透露的,那位能够护佑苍生的人。
他想把这样的人,带回协会。
但在相处的那几年里,他越来越了解辛莲,看清这孩子冷漠的外表下藏着的那颗真诚的心。
六年的朝夕相处,翟秋声早就把辛莲当成徒弟一样对待。
了解她曾经受过的痛苦后,他也就越不想将所谓的责任丢给她。
如果痛苦是可以转移的,他希望能多为她分担一点。
无论她知不知晓。
辛莲心里或许有很多人,但绝没有所有人。
可她还是毅然站出来,选择接过乾坤塔。
辛莲垂眸,低低道:“我只做了六年少使,还不太懂如何做一位好会长。作为上一任会长,你有责任教导我。”
翟秋声,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翟秋声愣了会儿,心里软了一片。
他笑,出口的话依旧那么欠打。
“好吧,既然你这么舍不得老师,那老师就再坚持下吧~”
辛莲:……
她瞪了得寸进尺的人一眼,偏过身去,不想理他。
……
从协会离开,辛莲静静走在街上。
此时还不到子时,外面热闹得很,随处可见协会的人或是修士急匆匆来去。
凡是看见辛莲的人都朝她打招呼,辛莲都点头回应。
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都是曾经熟悉的路,但再也没有那些熟悉的笑脸。
凡人百年,那六年就已是最后一面。
快走到洛河边时,辛莲发现前面有个红色的身影。
他好像在这儿站了挺久了,静静凝望着平静的河面。
数条画舫安静地停在岸边,还有一堆已经熄灭的花灯。
辛莲脚步微顿,但没有停留,毫不犹豫转身。
而此时,边晚缓缓回头,注视那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