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
荀渊喃喃道:“读书人的作茧自缚,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比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看似是个替人开脱的言语,确实是这样的,但并非只有读书人才适用。”
高大老人笑道:“咱们浩然天下的儒家,一直以来,其实都讲究一个功过相抵。”
“翻一翻老黄历就知道了,历史上那些为祸一方的大修士,被儒家圣人缉拿之后,基本都不会当场格杀。”
“而是会先抓去功德林,用圣人秘法,将此人的生平过往,照搬而出,
无论他杀了多少老百姓,抢了多少民女,只要在其人生轨迹线上,有那么几次做了好事,或是立了功,那往往就不会死。”
“过大于功,减去功,剩下的罪孽,再去评判一个惩戒力度,所以到了后来,大多都不会死。”
“那些犯了过错的上五境,也基本都被文庙关押在功德林,期限一到,各回各家。”
荀渊呵了口气,缓缓道:“无论是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世间那么多的练气士,在其漫长的修道生涯中,有几个不曾有过心怀慈悲,去做几件好事的?”
“人一辈子,不可能全做好事,但也不会净是坏事,好比一个行迹恶劣的地方豪绅,在外无恶不作,回到家中,却孝敬长辈,
更是听从父母之言,远走从军,立下赫赫战功,以手中长枪,扞卫家国山河。”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而儒家又想面面俱到,不只在于诸子百家、山泽野修,对于他们自己一脉的读书人,枷锁只会更多。”
荀渊抬了抬袖子,眯眼看天,感慨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这样的一个儒家,世间的这些读书人,搁在远古时代,是怎样成为一座人间的正统的?”
高冕眼神幽幽,“不知道。”
他岔开话题,其实是不想再听荀老儿的这些高谈阔论,问道:“那个金丹境剑修呢?这次老刘问罪青峡岛,他会不会出手?”
荀渊如实相告,“不知道。”
高冕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好像又打算跳起脚,往荀渊脑袋上来一下。
荀渊只好耐心解释,“那个宁远,我与他有过些许交集,准确来说,是我玉圭宗那个游手好闲的姜尚真,与他有过一点恩怨。”
高冕难得认真起来,“底细如何?”
岂料荀渊又摇头,“不知道。”
“知道我也不说。”
瞥了眼高冕撸起的袖子,他板着脸,无奈道:“真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那个宁姓剑修的靠山,相比那陈平安,不遑多让。”
“最关键的,陈平安的背景后台,基本都是读书人,出手之前,尚且还会跟人讲一讲道理。”
“可换成那个宁远,他的靠山,从来都不会去讲究什么,说砍人就砍人,半点不含糊。”
高冕心头一动。
荀渊自顾自说道:“那个宁远,此人的行事,大为古怪,他当初游历桐叶洲,我曾在他走过的轨迹线上,仔细查探过一番,得出来一个大概结论。”
高冕投去询问眼神。
荀渊摇摇头,“还是不知道。”
“他好像……是一个真正的山上剑修,纯粹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关键在他做了那些事后,儒家也不去管他。”
“奇了怪哉。”
高冕心领神会,感叹道:“大自由。”
高冕又再度看向青峡岛方向,忍不住唏嘘起来,“可惜了,这个陈平安,就凭他敢做那出头鸟,跟刘老成对着干,我就觉得他人不坏。”
荀渊神色淡然,“人生自古谁无死。”
“我们这种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亲眼所见,以至于亲身经历的可惜事,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死的,有没有枉死的?”
“肯定是有的,众生手皆脏,无人心澄澈。”
“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前没有冤死鬼。”
高冕撇撇嘴,有些不以为意。
荀渊想了想,缓缓道:“此事认真来说,我并未算计过老刘,其中利害,可能会发生的变故,我也与他一一道明,老刘非要去,我也不会拦。”
“无论结果是什么,是老刘杀了那个陈平安,镇压青峡岛,还是陈平安背后来了个靠山,一巴掌打杀了刘老成,对我荀渊来说,都无关紧要。”
“玉圭宗的下宗,选址书简湖,已经是板上钉钉,刘老成可以跟我做买卖,那个陈平安,也能。”
“谁赢我找谁。”
高冕问道:“大骊那边?”
荀渊微笑道:“那就是第二笔买卖了。”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
远处的战局,没有外力干预的话,结局已经注定,高冕不再留心,转而看向别处,这位老元婴,散出神识,巡视天地。
青峡岛那边。
大战正酣。
陈平安除了握住那把半仙兵,频频出剑之外,还腾出一只手,双指捻动,将手中之物轻轻丢出。
两张品秩极高的金色符箓,符纸是家乡小镇一名读书人赠与,而画符之人,则是出自一名书院圣人。
都是他的游历所得。
符箓金光四溢,一左一右,现出两尊巨大神灵,好似搬山力士,虚蹈直上,与刘老成那尊法相显化的披甲武卒冲杀在一起。
日夜游神真身符。
刘老成眼睛微眯,心头大感意外。
果然是个福缘极多的儒家子弟。
长剑,法袍,外加此刻祭出的金色符箓,这里面的哪一个,搁在山上,一经发现,可都是会被众人哄抢的玩意。
因为日夜游神拦阻了那枚神印,陈平安得以稍稍喘息,取出几颗前不久购买而来的灵气丹药,看也不看,塞入口中。
刘老成好整以暇,也没打算直接下杀手,就这么耗着便是了,无非损耗些许真气而已。
九牛一毛。
而他的九牛一毛,陈平安却是要拼命,但凡被火灵神印幻化而出的武卒近身,至少都得是重伤。
刘老成在等。
等陈平安身后之人的现身。
活了数百年,还没活够呢。
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就被人打死。
刘老成忽然想起,在来之前,荀渊与他说过的几句话,遂开口问道:“你叫陈平安,文圣弟子,对不对?”
“你明明不是书简湖人士,却为何要护着那个顾璨?”
陈平安摇摇头,形神枯槁的他,不作任何言语。
刘老成笑了笑,眼神却极为阴沉,“陈平安,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个顾璨在书简湖的这几年里,杀了多少人?”
“要我给你说一个数?”
陈平安依旧摇头。
刘老成双手负后,又道:“老夫此行,就是替天行道,铲除青峡岛的一些个腌臜玩意儿,陈平安,你身为儒家子弟,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拦我?”
“现在的读书人,都是你这个样子吗?”
陈平安胸口微微起伏,死死盯着那个闲庭信步的老者,终于沙哑开口道:“刘老成,你的替天行道,只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是让你师出有名,何况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之人,对比顾璨,只会更多。”
老人蓦然失笑,不但没有狡辩,反而点头承认,“陈平安,你说的没错,论罪孽深重,十个顾璨都比不了我,可那又如何?”
“老夫与顾璨,都是一种人,也都是死不足惜,可现在摆在眼前的,是我打算斩妖除魔,为往昔赎罪……”
“恶人属实该死,可是恶人就不能去做好事了?儒家有这种道理吗?我怎么没听过?”
“而你护着的那个顾璨呢?”
“他做了什么?”
“你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正统出身,比我这种山泽野修,高贵多了,可你陈平安又在做什么?”
“护一个杀人魔头?”
“陈平安,你自己因为私心,对那顾璨下不了手,很正常,谁还没几个犯了错的亲朋好友,没人会选择大义灭亲的。”
“可是陈平安,你自己不愿杀顾璨,那是你自己的事,旁人要捏死这个杂种,你还跳出来阻拦,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刘老成揉了揉下巴,微笑道:“你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包庇贼子,此举,又算什么读书人?”
他蓦然大怒,“顾璨是个魔头,那你陈平安这个不讲道理,非要护着他的人,岂不就是大奸大恶之辈了?!”
字字诛心。
无话可说。
这一刻,陈平安道心几近崩溃。
刘老成瞥了眼天上。
随后他不再迟疑,大袖一甩,那尊悬停身侧的金身法相,一步踏出,已经到了陈平安身前不远。
当头一斧子落下,漆黑如墨的光线,好似剑气,激射而去。
转瞬即至。
陈平安来不及出剑,只能在最后关头,手腕拧转,以半仙兵长剑的剑身封挡。
然后金袍少年就直接倒飞出去,身形狠狠砸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
刘老成皱了皱眉,抬眼望去。
那个年轻人,居然强撑着出现在了大坑边缘,胸口血肉模糊,一件上品法袍,快要破碎。
陈平安大口喘息,将那把长剑拘押回手心,而后猛然投掷出去,却不是去往刘老成所在。
而是插在了两者之间的空地上。
陈平安沙哑道:“用这把半仙兵,来换顾璨的命,行不行?”
刘老成好奇道:“一个下五境的废物,值这么多钱?”
话音刚落,老人身形一闪,落在近前,伸手一抓,将这把不知名长剑,握在手中。
轻弹剑身,刘老成略作思量,又将其丢回原处,摇头笑道:“我还不至于这么蠢,对我这种上五境来说,半仙兵这等玩意儿,也不是没有。”
“何况还是一把长剑,老夫又不是练剑的,拿去折算成神仙钱,虽然丰厚,但还不至于让我有多少动心。”
刘老成微笑道:“那么现在买卖没做成,陈平安,你还有什么手段吗?”
“施展什么秘法,隔着千万里,去请家中老人?或是某个十三境的巅峰剑仙?”
“还是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让高居文庙的那位圣贤,缩地山河,三两步到了书简湖,一瞪眼把我吓死?”
刘老成嗤笑道:“哟,好厉害的靠山,动不动就是什么飞升境,真要如此,我刘老成一介散修,能被这种人物打死,也算死而无憾了。”
“就是不知道,你请来的那些读书人,是不是也跟你陈平安一样,都是包庇贼子的大奸大恶之辈!”
没来由的,重伤濒死的陈平安,一路走来,从不会怨天尤人的他,就觉得有些委屈。
他这辈子,做了不少的好事,而坏事,就只有一件而已,只是因为私心,不想看着顾璨去死。
结果就是这么一件,就让他吃了大苦头。
少年抬起一条手臂,横在眼前,遮挡住那些血水与泪水,好似不愿让人间看见他这么不堪的一面。
陈平安忽然想起某人曾对他说过的两句话。
“陈平安,总算有个人样了。”
“陈平安,既然真的做了人,为什么还去遵守那些烦琐道理?人有私心,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陈平安胡乱抹了把脸,单手按住心口,高高抬头,轻声呢喃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