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处尚在重建中的村庄,难得地有了几分喧闹的人气,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歪歪扭扭地摆开了十几张破旧的桌椅,秦传头今日接到了白莲教总坛的任命,正式升迁为香头,于是,便在这村子里的祠堂前摆下这场“升迁宴”。
在这大灾之年,即便是“宴”,也显得无比寒酸,桌上无酒,也无像样的菜肴。每人面前摆着的,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粥里零星飘着些说不清种类的野菜叶子,粥底或许沉着些许未能完全磨碎的麸皮或豆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粮饼子,颜色灰黑,质地粗糙,但在这年月,已是难得的“干货”,能让人勉强混个肚饱。
参宴的,除了秦香头的亲眷、村里相熟的同乡老人,便是像赵有柱这样的佛兵亲信和头目,秦香头的那位堂侄如今远在开封城,但也派了人跟着那个送佛旨的“圣使”一起前来,送了些银钱算是祝贺,这宴上的“干货”,便大半都是用他送来的银钱买的。
尽管食物简陋,但对于许久未曾吃过一顿安稳饭、大多处于半饥不饱状态的众人而言,能坐下安心吃一碗不算太稀的粥,啃上几口实实在在的干粮,已不啻于一场盛宴。祠堂前响起一片稀里呼噜的喝粥声和咀嚼声,气氛倒也显得有几分“热烈”。
赵有柱便坐在秦香头身边,他小心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不时抬眼看看身旁的秦香头,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秦香头脸上并无多少升迁的喜色,反而眉头微锁,眼神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只是机械地掰着手中的杂粮饼,半天才送一小块入口。
就连一旁秦香头的儿子都感觉到不对劲,悄悄问道:“爹,今天您升迁,怎么不高兴啊?”
“年纪轻轻的,有吃的就多吃两口,别多话!”秦香头没好气的斥了一句,将手里的饼子都塞到她碗里,扭过头来却见到赵有柱望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倾向赵有柱,几乎是用气音解释道:“娃娃,俺这香头的位子啊……坐得心里头发慌哦!”
“怎么会呢?”赵有柱搁下碗,也低声说道:“传头……不对,香头!您这是说的哪里话?高升是喜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再说了,这香头的位子,不是本来就定好了吗?之前秦传主就跟您承诺了,要帮着您谋一个香头的位置,而且尽量安排到开封府下头的好地方,开封府下头的位置,都是总坛直属,放清廷那边,都可以算是京官,见人就大一级呢!”
“前些日子您跟着秦传头去了开封城,不就是去上头那些香主佛爷面前露脸、混个脸熟为这香头的位子铺路嘛?当时您回来还跟咱们吹呢,说您这香头的位置是十拿九稳,最多三四个月后,咱们就得改口叫您香头了,那时候您可是兴奋的睡不着觉,如今这真当了香头,您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三四个月……俺从开封城回来才多久呢?”秦香头摇着头,依旧是唉声叹气:“这里头的门道你不懂,开封府下的位子,确实是见人大一级,所以抢的人也多啊,咱们总坛的前身八卦教就起自开封府,像许香主那些后来加入进来的绿营啊、豫勇啊什么的,也大多是开封府人,所以这开封府下总坛直属的位子里,哪个不是七拐八绕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小小的管事,说不准都是某个香主的护法出身,能直接通天的人物!为什么开封府下的位子见人大一级呢?大的就是这层关系!”
“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要运作出一个谋个位子来有多难?更别说现在这光景,到处都乱,上头为了稳住下面的人心,一般也不会轻易动那些老人儿的位子,所以俺之前说,要等个三四个月,等这灾情平稳些、过去了,俺堂侄把路都给铺好了,这香头的位子才能落在俺头上!”
“可你看看,这才过了多久?这位子就掉俺头上来了…….”秦香头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和难以置信的神色,身子又往赵有柱身旁凑了凑:“你猜,是因为啥!”
赵有柱自然摇头不知,秦香头身子都微微抖了抖,似乎是说起来都感觉害怕:“刘家屯你知道吗?前段时间那边闹红妖的事你也该听说了吧?大队的红妖武工队!他们趁着夜色,摸掉了哨卡,直接打下了佛库!把里头的粮食全都放给了村民和附近本来准备南去的灾民流民!”
“当地的马香头听说佛库遇袭,哪里想到红妖的人马都闹到总坛眼皮底下来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只是不愿南去的灾民闹事,聚众冲击佛库抢粮,就只带了一队佛兵前去镇压,结果遭了人家埋伏,脑袋都给红妖的火铳打成了烂西瓜…….”秦香头反手指了指自己:“所以啊,死了人,位子自然也就空出来了,俺才这么快顶了个死人官帽!”
秦香头顿了顿,端起粥碗,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又把粥碗搁下,愁容满面的低语:“这段时间红妖闹的好凶,杀俺们的征粮官、头目、仙长,甚至截杀落单和小股的八卦军神兵天将,打俺们的佛库,还抢割俺们的麦子,搞什么反迷信宣传蛊惑百姓,传单布告都贴到开封城里头去了,说什么菩萨仙佛都是假的,呸!这事还用他们说?入教的,不都是冲着一口饭吃来的吗?”
“还有袭击俺们设卡和押送的佛兵,以‘帮灾民回家’的名义,挑动那些被咱们拦下来的灾民闹事,冲击俺们的关卡,还引导灾民冲到山东去,总坛刚刚和山东那边达成协议,现在这一下子,关系又他娘的紧张了起来。”
“上头把那么多灾民都往豫南赶,本想着是给红妖放血,搅乱他们的地盘,让他们焦头烂额!可结果呢?秦香头看着眼前那碗寡淡的野菜粥和碎成几块的杂粮饼,喉咙里头咕哝一下:“听说红妖在豫南搞什么大型安置点、灾民营,几万十几万的灾民聚在一处,还能保证天天有白粥干食吃,甚至能吃上白面,这么多灾民聚集却没乱起来,反倒跑到圣教的地盘上捣乱,搅得上上下下焦头烂额……”
秦香头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是在和赵有柱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娃娃,你说……在这节骨眼上,顶了这么个位子…….是好是坏呢?”